在古代,父子關係是一種很沉重很複雜的關係,是海是山。不同於母子關係那樣溫情和純粹,是花是陽。因為一個男孩的誕生,本就標誌著一個家族血脈的傳承和興旺發達,以至於從出生之日起就肩負著責任和使命。又因一妻多妾制的存在,同父異母的兄弟屢見,而同母異父的罕有,這就導致情感世界天平的傾斜,孩子往往和母親更親些。
像元春歸省,外男獨宣寶玉覲見。攬入懷,撫其頭,一語未完,淚流滿面。在她心中,只有寶玉才是她的親弟弟,有眷念切愛之心。而探春、賈環雖與之同父,但隔母,已相去甚遠。這就形成一個以母親為中心的感情集團,在家族中以父為大,在情感上卻以母為重。
“子不教,父之過。”是一種成文和不成文的規矩。子孫不肖,父罪最大。就像賈政打寶玉時說的“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母親雖也有相夫教子的義務,卻可以躲在背後,不處在風頭浪尖上。所以你很難看見王夫人管教寶玉,寶玉即便有錯,也是別人的錯,發生事情,很多人都要陪在裡面。茜雪之事就是例證,李嬤嬤因寶玉喝酒,也挨過兩日的罵。寶玉也經常滾到王夫人的懷裡撒嬌或搬著王夫人的頭說話,其狀甚是親昵。而對賈政避之唯恐不及,像避貓鼠似的,風聞要回,慌得不得了。以賈母的話,膽子都唬破了。這些都是嚴父慈母最好的寫實。
在紅樓里,父子的關係和父女的關係截然不同。父親對兒子一般要求甚嚴,動不動家法從事。而對女兒多寵愛,毫髮不動,交與內帷,讀書識字,針黹紡織。只要性情貞靜,品格賢淑就好,出嫁時另備一副豐厚的嫁妝也就完事。賈府幾位千金皆隨賈母過活,長大後,在大觀園裡由李紈帶著針線遊戲,吟詩作賦,享盡在娘家做姑娘時的快樂,環境空間甚是寬鬆和優雅。
在紅樓里,我們能看到的父子關係很多,賈政和寶玉,賈赦和賈璉,賈珍和賈蓉等,甚至是秦鍾父子。但所有的父子關係都是懲戒有餘,而溫情不足。
榮寧二府是潭潭大宅,深深院落,從上到下烏壓壓一片,少說也有上千號人。但真正的主子沒幾個。賈母這邊,有兩子,賈赦和賈政。賈赦為長,又育二子,賈璉讀書不成,為人機變,人情世故上去得,在叔叔賈政這邊當差。賈琮年幼,是一個臉還沒洗乾淨的毛孩子。賈政有三個兒子,賈珠二十歲時夭折,賈環尚小,見著賈政也是唬得骨軟筋酥,一次大著膽子告寶玉的狀,也是貼膝跪下,驚恐萬狀,品性極壞。寶玉嫡出,容貌豐美,神采飛揚,聰慧靈秀,自然成了焦點人物,被寄厚望。但因抓周時,棄筆墨,而取脂粉釵環,被賈政一直厭棄。
身教重於言教,父母的修養和行為,直接影響下一代的精神品質和行事作風。這種潛移默化的力量,不可小覷,古代也不例外。這裡身教先不論,只說言教在賈府名存實亡,父子間連最起碼的溝通都沒有,動不動就打。比如賈政和寶玉說話,不是喝,就是喊,要不就是冷笑,開口畜生,閉口畜生。充耳都是“叉出去”“還不滾”之類的話。
賴嬤嬤曾對寶玉說“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爺不過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護在頭裡。當日老爺小時挨你爺爺的打,誰沒看見的。老爺小時,何曾象你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還有那大老爺,雖然淘氣,也沒象你這扎窩子的樣兒,也是天天打。還有東府里你珍哥兒的爺爺,那才是火上澆油的性子,說聲惱了,什麼兒子,竟是審賊!”
從這段話不難看出,賈府從上到下,教育兒子的方法就一個字,那就是“打”。賈代善就是這么打賈政的,對賈赦也是天天打;東府里珍哥的爺爺,就是賈敬的父親賈代化也是這么打賈敬的,並且極其殘忍,像審賊一樣,絲毫沒半點父子溫情,聽著都不寒而慄。這些都是封建偽道德留下的禍根,是虛榮,是不可違抗的高高在上的父權在作祟。
這個賴嬤嬤也不是一個普通人,在所有奴才里位尊地顯,家裡也是樓閣亭軒,泉石林木一應俱全。他的兒子賴大是賈府總管,孫子也是丫頭、婆子、奶子,捧鳳凰似的長大,又捐了州官,比有些根正苗紅忍飢挨餓的主子還體面。那她為何能如此尊貴呢?因為她是賈政的乳母,書中雖沒明言,但細看便知。在賈府,奴才能得勢的不是乳母就是陪房,乳母代表夫家勢力,陪房代表娘家勢力。像寶玉最大的跟班李貴,他是李奶母之子。賈璉的乳母趙嬤嬤,王熙鳳也要敬她三分,她的兩個兒子趙天梁、趙天棟在修大觀園時,跟著賈薔也當了肥差。整個賈府的奴才也成金字塔狀,有著清晰嚴密的脈絡。
賴嬤嬤是賈府的老人,與賈母平輩,王熙鳳見到,都要起身相迎,可見地位之高。她是賈府最大的乳母頭子,對賈府門清,所以作者借她之口,遷出以往故事。
賈赦賈政就是這樣一路被打過來的,然後再這樣打下去,以暴還暴,忘記了自己做兒子時所受的痛苦和壓制。那父親為何要打兒子呢?因為要規範他們的行為,要讓他們立志功名,榮耀顯達,走正路,擔當起家族的重任。也可以像寶釵說得那樣,更冠冕些“讀書明理,輔國安民。”但效果如何,實不敢恭維。賈赦的官是世襲的,也就是接班,只不過職位降一等。賈政是皇帝體恤,賜了個主事之銜,都不是憑自己本事上鏡。不像林家四代為侯,到林如海雖不能世襲,卻是科甲出身,高中探花,所以黛玉儘管是孤兒,但底氣十足,既是鐘鼎之家又是書香門第。並且我們從王熙鳳口裡得知賈赦“官也不好好做,一天到晚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的,只知道陪小老婆喝酒。”賈政也是養了一大堆的門客,什麼單聘任(善騙人)、詹光(沾光)、卜固修(不顧羞)、程日興(成日興)等。並和賈雨村相厚,最後受其牽累。觀其友,則知其人,這些足以看出賈政的品味和自身的質量。
只有寧府的賈敬高中進士,算一文化人,有書香之儀。但偏偏生性淡漠,棄官不做,到廟裡和一些和尚道士胡羼,一心想得道成仙。這是一個極大的諷刺,當初他爹賈代化,審賊樣的打他,無非想讓他上進讀書,光宗耀主。沒想到竟是這樣不靠譜,書倒是讀了,但家事一概不管,留下珍爺一人胡鬧。亂倫也好,奢靡也罷,聚賭孌童也行,都與己無關。脂硯齋曾批:榮、寧世家未有不尊家訓者。雖賈珍尚奢,豈明逆父哉?故寫敬老不管,然後恣意,方見筆筆周到。紅樓曲也唱“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
我們再來看賈政。賈政平日裡道貌岸然,不苟言笑,自恃清高,實際沒多大本事。女兒封妃後,他多少算作皇帝的老丈人,這才是他最高的身份。他對寶玉不僅嚴格甚至冷酷,並且不能客觀判斷事物,尊重事實。喜歡主觀臆想,憑自己喜好出發,先入為主,為寶玉抓周之事,耿耿於懷,再加之趙姨娘那點枕邊風,寶玉的處境可想而知。第十七回,寶玉題對額,大展奇才,賈政雖聲色俱歷,但也不曾為難,是父子間最溫情的一次。賈母不放心,一遍遍遣人來問,賈政的小廝也回說喜歡。事後小廝討賞,解去寶玉身上所有配飾,抱著抬送至二門,好看煞。對寶玉來說,這是難得的快樂時光。講身教賈政賈赦皆不是楷模,因為他們自身都不是高品質的人。賈赦為人雖荒淫,但還有那么一點點熱度。二十五回,逢五鬼,鳳姐和寶玉人事不知,賈赦一直忙著各處尋僧覓道,希望出現奇蹟。而賈政見不靈效,著實懊惱,就阻賈赦道:“兒女之數,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強者。他二人之病出於不意,百般醫治不效,想天意該如此,也只好由他們去罷。”賈赦不理此話,仍是百般忙亂。從這看,政老確實叫人寒心,寶玉是他親子,而王熙鳳只是赦老的兒媳婦,赦老卻比他上心。當然賈母最激烈,不僅痛罵了趙姨娘還要把做棺槨的拉來打死。
寶玉是極其懼怕賈政的。怕到什麼程度,我們來看一下。第八回,寶釵小恙,寶玉和黛玉分別前去探視,薛姨媽留下他們吃飯。寶玉意恬心洽多飲了幾杯,李奶母勸他不住,就使出殺手鐧,言今天老爺在家,小心問你的功課。寶玉一聽就霜打的茄子蔫了,腦袋立馬聳拉下來。黛玉忙說:“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你,只說姨媽留著呢。這個媽媽,他吃了酒,又拿我們來醒脾了。”這裡,我們不可錯會黛玉助長寶玉的習氣,而是黛玉冰雪,知道舅舅的作風,慮寶玉長此以往,會形成巨大的心理陰影。薛姨媽也說:“別怕,別怕,我的兒!來這裡沒好的你吃,別把這點子東西唬的存在心裡,倒叫我不安。
這是第一次講寶玉怕賈政,淡淡敘出。以後經常從賈母和王夫人的口中聽到“就欠你老子垂你。”這樣的話。賈政也是一個卻少溫情的人,無緣無故就喝斥寶玉:小心靠髒我的門,站髒我的地,還不滾等。這裡有恨鐵不成鋼的成分,也有自己的武斷。
賈政打寶玉,肯定不只一次兩次,書中張弛有度,明暗有別,不會一味累文贅墨。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遭笞撻。這是代表性的一次,作者明寫,也是打得最狠的一次。起因,一是蔣玉菡;二是金釧。賈政一疊聲“拿寶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門都關上!”喝令:“堵起嘴來,著實打死!”後來不解恨,親自上陣,棍子下得又快又急。門客看打得不詳,覓人進去送信,幸虧王夫人和賈母及時趕到,才避免進一步的災難。打完,寶玉傷得很重,幾乎沒有好的位置,是用藤屜子春凳抬出去的,躺了很多時日。這只是其中一次,這樣的經歷在寶玉的成長經歷中不會少。實際賈政很虛偽,從不私下和寶玉溝通,每次都是當著眾門客、下人和小廝的面批駁凌辱寶玉,以顯示他做父親的威風和尊嚴,昭示他盡到了職責。
至於打的原因,先說蔣玉菡。蔣玉菡是忠順王駕前承奉的一個戲子,應屬包養。尋之不見,便找至賈府。在這件事裡,寶玉是一個陪客,寶玉和琪官雖厚,但也只是一介少年,對忠順王構不成任何威脅。真正與其搶奪琪官的應該是北靜王,蔣玉菡送給寶玉的那條紅色腰帶“茜香羅”就是北靜王送他,他又轉送寶玉的。這是皇室內部王爺間的鬥爭,寶玉白白夾在裡面。再者寶玉對琪官的態度和他們有別,在他們眼裡琪官是戲子甚至是玩物。但在寶玉心中,就多了平等友愛和尊重,這是寶玉的可貴之處。忠順王府勢力極大,根本就不把賈家放在眼裡,長史官趾高氣揚,話裡有話。賈政也很害怕,口口聲聲痛斥寶玉禍及於他。他打寶玉不完全是為了教育寶玉,而是怕自己受牽連,從這點就可以看出賈政的自私。
金釧之事,也不是賈環口中的姦淫母婢,那是無端編造,歪曲事實。這點王夫人最清楚,只不過寶玉替她背了黑鍋。金釧性格熱烈,經常挑逗寶玉,寶玉也喜她嬌媚可愛,常與之玩笑。偏偏這次是在王夫人眼皮子底下曖昧,王夫人假寐,聽得一清二楚,出手又快又急,迅雷不及掩耳,嘴巴打得那是脆生生地響。金釧是王夫人的首席大丫頭,比襲人的地位還要高,從來沒吃過這樣的虧,自然覺得很沒臉。王夫人怒罵她:“下作的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並一氣之下,攆了出去。這對她肯定是滅頂之災,名聲壞了不說,以後頂多配個小廝,過清寒生活,不會再有好的前景。加之家裡的數落和謾罵,投井也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
再說賈赦和賈璉。賈赦是榮國府的長子,賈珠死後,賈璉就是榮國府的長孫。四十八回,平兒忙忙地跑來管寶釵要治棒瘡的藥,說賈赦把賈璉打得動不得,板子棍子混打一氣,臉上破了幾處。起因是石呆子案,賈赦看上他幾把扇子,賈璉無能,一直沒營謀到手。最後是賈雨村拍賈赦馬屁,出面訛其拖欠官銀,拿來充公,赦老隨願。賈赦就拿著扇子指著賈璉鼻子問“人家怎么弄了來?”賈璉回說“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麼能為!”賈赦認為賈璉拿話堵他,裡面可能再夾雜點鴛鴦之事,怪賈璉沒從中出力,又懷疑鴛鴦戀著賈璉和寶玉,嫌自己老,就舊賬新恨一起算,打了起來,並且打得很重,一打就病了,就臥床不起了。這是暗寫,可與賈政打寶玉對看。
實際父權,在演變的過程中,不只高高在上,而是隨心所欲,甚至有很大的泄氣成分在裡邊,已經不再是教育二字那么簡單。因自己不端,而牽怪他人,何談教育。這裡我們也能看到,賈璉比較溫熱,做事還有底線,不像賈雨村那么老謀深算;也不似賈赦那么冷血。
這是榮府。在寧府,賈敬尚在,他和賈赦賈政平輩。但他幾乎不住府里,只在廟裡胡混,萬事不管。賈珍一個人說得算,他對賈蓉的教育,也是繼承了老祖宗的規矩,打是必然,但是管得著三不著兩,並另類出裁。清虛觀打醮回,賈珍聞訊賈母帶著全體女眷出動,便趕了過來,又喊賈蓉。賈蓉怕熱,躲到鐘樓那邊涼快在。賈珍就說:“你瞧瞧他,我這裡也還沒敢說熱,他倒乘涼去了!”就命小廝啐他。也就是往臉上吐口水,小廝知道賈珍平日的性格,違拗不得,就照做。這是很變態的一種行為,這個老子不僅占了兒子的老婆,還如此侮辱兒子,根本就不把兒子當人。賈蓉也是個活得極沒尊嚴,自己也不想有尊嚴的人。賈珍又命賈蓉趕快回府,接尤氏娘母子前來服侍,賈蓉怕熱本想讓小廝去,又怕日後對出,少不得自己跑了一趟。
從這三對父子關係來看,兒子都是怕老子的。老子管兒子那也是毫不留情,不僅缺乏理性,甚至很任性。他們父子之間的關係,幾乎就是兩個字“打”和“怕”。
這裡,我們能看出王夫人對寶玉的溺愛,錯都是別人的,兒子是最好的,有氣扇的是別人的耳光子。金釧死後,王夫人說寶玉,也是很低的聲音,寶釵進去就掩口不提了。
那是不是做兒子的就真正懼怕了老子呢?實際不然,這個怕只停留在皮肉上,心裡其實並不害怕。並且這種打,本身就是一種失敗和反效果。
寶玉挨打後,一直躲在園子裡,連晨昏定省都免了。賈政不是不讓他遊蕩優伶,和琪官那種人來往嗎?他躺在床上疼痛難忍還對黛玉說,為這些人死也值得。賈政不是讓他讀書上進,求取功名嗎?但在這次打後,他變本加利,除了四書,遷延古人,把所有的書都燒了。打的後果,就是激起更大的反抗。
賈府的教育是非常失敗的,並且這種失敗一代代延續下去。望子成龍,振興和維護家業,是一個家族的宗旨。像賈府這樣的鐘鼎之家如果能金榜提名應是再好不過的了。他們行伍出身,打仗起家,榮寧二公都是跟隨皇帝出生入死才才得以封侯。但科第成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賈府至第二代,賈代善和賈代化均是世襲。第三代賈赦也是世襲,賈政是賞賜。到了第四代賈璉是捐了一個同知,也就是買了一個虛名。寶玉賈環未知,不過從書中伏筆看,賈環應世襲。第五代賈蓉也是花一千二百兩銀子捐了一個龍禁尉,簡直是一代不如一代,開始買官了。賈蘭倒是一塊料,文的武的都來得,但書中寫很諷刺,他沒爹,這一切賴他母親李紈教導。這足以顯示父權教育的失敗。
關於教育問題,莫言說過這樣的話,作家不是教育出來的,政治家科學家也不是教育出來的,甚至是叛逆和反抗出來的。此話對與否,那要看我們的視角。如果說曹雪芹是寶玉的原型,曹雪芹能寫出《紅樓夢》,絕不是賈政教育出來的結果,這是肯定的。
那什麼是教育呢?教育就是一個保護和幫助的過程,就是讓一粒小芽平穩地長成一朵鮮花或樹苗,幫助它克服困難,經歷風雨,而不是嚇成一灘爛泥,癱在泥土裡。實際教育是不存在的,是無形的,陪伴就好。他的前半生你悉心照顧,你的後半生他來關愛,這是最好的狀態。所以教育,就是教育自己,把自己做成一個標桿,去影響他;所以教育就是讓自己成為一個有質量有情趣的人。為什麼南懷瑾先生說,一流的家庭,孩子往往受到最末等的教育,因為孩子是傭人帶出來的。這也說明陪伴和相處有多么重要。
紅樓給我們的啟迪是深刻的,這裡的父子關係,有著深深的舊時代的烙印。我們這個時代應該更溫情些,似向陽花,一天比一天陽光燦爛起來。讓天下的兒子透過父愛的肩頭,可以看到更高遠的天空和遼闊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