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摸詩意蘇州城

讀過一位並不著名的台灣女詩人馮青的作品,題目叫《最好回蘇州去》:“午夜,什麼才能解渴呢?最好回蘇州去,騎匹小毛驢,不要帶書童,七拐八拐地走進青石弄堂……”

馮青祖籍江蘇武進,難怪她總想回蘇州呢,只是這漫長的一步至少要橫跨台灣海峽。想像蘇州無異於望梅止渴,在尋根的島民心目中,蘇州簡直是個代名詞,它象徵著古典的中國。石拱橋,烏篷船,月亮門,對聯與戲曲,摺扇與瓷器,南朝三百六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離我們最近的也要算戴望舒的雨巷了,只是在屋檐下行走,你再也找不見半個世紀前的那把油紙傘了。

北方沒有雨巷,沒有丁香一樣結著淡淡愁怨的姑娘,甚至,連油紙傘都沒有。而這些恰恰是南方的專利。南方多雨,多以梅作為姓氏的雨,踮著腳尖,熟稔地涉及早春坦白的城池,令人唇齒之間有酸澀的回味: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翻譯成雨聲就是――點點滴滴,點點滴滴。讀戴望舒的《雨巷》,便認定該是在蘇州那樣纏綿悱惻的街道上寫下的。正如重溫陸游“小樓昨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畫面,覺得沒有什麼比蘇州更有權利保留了,它和蘇州太般配了。所以說,蘇州是中國的一個古典的回憶。

這種回憶同樣屬於我個人。我是在鄰近蘇州的南京長大的,成年後便像候鳥一樣遷徙到風沙漠漠的北方。在兩邊密集著四合院落的窄窄胡同里思念蘇州的雨巷,思念某種溫文爾雅、羽扇綸巾的生活,換句話說就等於懷舊。

蘇州是一座懷舊的城市。今年春節還鄉休假恰巧有北京某寫詩的女孩出差路過,想順道去蘇州玩一趟。既入本省,我理應盡地主之誼,況且南京到蘇州只需3小時車程,再加上女孩相貌不俗,不比戴望舒筆下的丁香遜色,我很樂意奉陪。第一次去蘇州已是10多年前,參加中學夏令營,背著水壺、戴著太陽帽。此次重遊又作為陪客,興奮中便充滿回鄉的感覺,或者說想回溯到少年的記憶中去,印證一番時空的演變。

因街道狹窄複雜,公共汽車並不暢通,我們便模仿大多數遊客,搭乘在青石板巷道穿梭的人力三輪車。寫詩的女孩說,乘坐這舊時代氣息的交通工具,感到應該穿一襲藍道林布的旗袍,手攥灑花露水的真絲手帕或檀香木的摺扇,怎么看都像張愛玲的小說,牛仔服與派克旅遊鞋大大破壞了粉牆墨瓦、小橋流水的風景。我笑著應答自己也該換上黑綢馬褂,手捧青銅水菸袋,高高地蹺著二郎腿,滿口子曰詩云。不知為什麼,在霓虹燈的喧囂中待得太久,一到蘇州,你就會變得文雅起來。蘇州是一座令人為粗魯與世俗而慚愧的城市。

虎丘還是虎丘,塔有點斜,運河還是有點髒。臨水的雕花木窗封閉住一個個老故事,社戲台下的青石板埠頭依舊有婦女捶洗衣物,楓橋夜泊還做著唐朝的夢,私家園林還是那么精巧且乾淨,這構成我們視覺中的蘇州。說來說去,蘇州還是老樣子,仿佛12025年不變。根據中國人的說法,蘇州是天堂的一半,而“天上一日,人間一年”,塵世中的我輩有什麼理由苛求蘇州的變化呢――僅僅因為人類在這座城市面前加倍顯得匆促且易老嗎?

記得一進拙政園,發現亭台樓閣雖重新油漆過,卻並未改換古樸的氛圍,假山石依舊瘦骨嶙峋,曲橋與迴廊還是遊人如織,甚至水池裡飼養的紅魚還是那般小巧且熟悉,不超過人的巴掌,仿佛經歷這么多朝代並未長大,仿佛還是十多年前我親眼目睹的那一群。只是此時此刻我投映在水面的身影,風塵僕僕且憔悴,再也找不回往昔那少年郎的清純了。心境會老,蘇州卻是一面不老的鏡子。或許我們永遠站在岸上,站在歲月的岸上觀察蘇州,觀察流水的蘇州,魚戲蓮葉間……

徐志摩去某女中演講,大大讚美過蘇州,他說蘇州是最美麗、最富於音樂感的地名,蘇州的“蘇”字,僅僅這發音,就令人魂銷骨蝕。更別提它是西施的洞房、絲綢的故鄉了。

走在大街上,愛偷聽周圍本地人纖柔的對話,它甚至比目睹的老式建築物更容易把我的靈魂帶回蘇州。吳語儂腔的蘇州在我聽覺中是一座女性化的城市,介於宮娥與村姑之間。

若以此類推,北京產生過垂簾聽政的皇后,西安產生過出浴的貴妃。蘇州啊,初進深宮的民女在斷橋的那端浣紗,以淚洗面,倒影都是憂傷的。憂傷的蘇州才是古典的:“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夜半歌聲使客船上佇立的唐詩栩栩如生。成都是芙蓉的天府,洛陽是牡丹的盛會,輕描淡寫的蘇州則與富貴無緣,是聞其香而不見其人的茉莉的隱居。

蘇州是三笑的秋香(唐伯虎的情人)、楚楚可憐的黛玉(賈寶玉的紅樓夢),是團扇、瓷器、紅泥小火爐、小家碧玉、荊釵布裙,是詞牌、水墨畫、琵琶、美食家、刺繡、茶道與糯軟的酒令,說到底呀,蘇州就是蘇州。

蘇州作為南方的標本,僅僅在說明:南方並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城市,它的城市不過是被現實放大了的村莊,是碩果僅存、香菸裊裊的桃花源或烏托邦。和其他省份的名山大川相比,蘇州本身就是一座假山石、金魚池、亭台樓閣銜接的園林——哪怕它並不缺乏塔、吊橋、寺廟、炊煙、女牆與箭垛,乃至晚禱的鐘聲。蘇州仿佛只有一張郵票大小,我的手代替流水,撫過它鋸齒的邊緣。

接近姑蘇,像呼吸梳過美女的雲鬢,讓人心軟,讓人忍不住提筆臨摹一段《愛眉小札》……

陪同寫詩的女孩逛數不清的絲綢店,那裡面旗幟般懸掛的真絲圍巾與衣飾最能使女孩子樂不思蜀,她每相中一條便下意識地用手去撫摸,以鑑別質料的優劣。那細膩的動作,簡直令我懷疑:她是在用觸覺感受蘇州,感受蘇州滄桑的紋路與脈絡,她在和蘇州肌膚相親。這裡畢竟是絲綢之路的源頭,全世界都曾經愛撫蘇州。

此刻蘇州就在我的掌心。紙上的蘇州風吹不倒。蘇州是刻在竹簡上的古老情書,與我青梅竹馬的永遠的新娘,馬燈、櫓、水草、魚和米、民間歌謠、美女、蠶頭燕尾的隸書、梁祝蝴蝶、手抄本、芭蕉扇的美麗的化身。我像盲人一樣焦灼地撫摸一指之遙的蘇州,千里之外的蘇州。蘇州是我一生摸不透也摸不夠的象形文字。

撫摸蘇州的歷史就等於撫摸古典的中國,撫摸人面桃花,就等於撫摸一種文化,我終於尋找到最痴迷、最恰切的親近蘇州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