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頁間與半邊蓮重逢,是六七年後的事了。
在外求學這樣久,我早忘了還有這樣一種花。單薄素淨,在萬花叢中獨自瑟縮在牆角,打定了獨生獨死的主意。好比戲裡花旦身邊那個不聲不響的小丫鬟,或是高樓深院裡那個唯有背影的女人,燦爛都是別人的。
注意到半邊蓮,是因為它的形狀,確實與蓮花的側影有那么幾分相像。後來才在《本草》上得知它的名字,原來連名字也不是自己的,是別人姓名的異化。半邊蓮,半邊蓮,這樣的名字讓人想到那個作半面妝的女子。然而她絕非那樣的剛烈,隱忍小心,做小伏低,生恐招惹了誰去。
記住這樣一種花,則是因為那個女孩子。班裡的圖書角冷冷清清,只有我們兩個,坐在一起讀了幾年的書,算是好朋友了,我卻已記不清她的眉眼。只記得她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我身邊,安靜到近乎怯弱,在角落裡低著眉眼讀自己的書,好像大聲說句話也是罪過。做班頭兒的我有時忍不住要攛掇她勇敢一些,多說幾句話,免得別人踩到了她的腳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她苦澀地笑著搖搖頭,安心埋在書里做她的寄居蟹。在《本草》中看到那樣一朵花,我幾乎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她。是她靜靜排在隰草類的最後一位,還是那樣的姿態,面容淒靜,展開如一朵敷衍潦草的紅蓮。沒人知道那便是她的一生,偷偷開放,偷偷死去,甚至不會有一次飛翔的機會——南風一起,她們便化作了泥土與塵灰。
那時,我並不能理解,一個女孩子怎么會願意把自己青春的臉龐藏起來,於是猜測她的人生並不如她所願,猜測她只是害怕盛開了反倒引人譏嘲。我不能免俗,我們自幼的教育,總希望孩子是積極開朗的。能帶著燦爛笑容表達自己的孩子,總是能收穫到師長更多的關注。在這個社會裡,內向不是一種人生,而是一種殘缺的人生,是“全面發展”上的那一個缺口。半邊、蓮,他們用殘缺來命名這樣的花朵啊!
後來的某一天,我半哄半拉地將她逼進了班裡的合唱隊,覺得自己是在熱心地幫助她。演出的那一天,我坐在台下,艱難地從一群鮮艷的女孩子裡找出她。她在那裡無措地半張著嘴,像玫瑰里混進的一朵半邊蓮。我突然意識到,也許那閃光燈下,並沒有她的人生。世人多汲汲於名,不為者反被視作異類。但她終究沒有那些鮮艷的臉蛋動人的聲音,她也沒有義務去說那些別人聽過就忘的話,沒有義務去唱沒人有耐心去傾聽的歌。楊果的散曲里有一句“蓮花相似,情短藕絲長”,最是讓人心酸,忍不住要為她委屈地想,若是在別人的記憶里並沒有一個單獨的位置,不如乾脆忘掉吧。人生里總是有這樣那樣的無奈的,何苦為難自己,強做出不屬於自己的笑顏呢?
在書中夾進各種各樣的花瓣,是從她處學來的癖好。春日裡在書里夾進那一片春光,到了冬日,翻動書卷時,還似一卷落花風。後來出就外傅,日子漸漸匆忙起來,再沒有那樣的好興致,便把那些在書里明媚如初的花瓣盡數歸還了塵土。卻有那么一朵花,藏在角落裡,就那樣被我忽略了過去。
終於有一日,當我在台上主講讀書沙龍,激昂到要手舞足蹈時,她自我手中的書頁里飄了出來,一朵半邊蓮。我有片刻的失語。我突然想再看一次半邊蓮,我突然想知道她過得怎么樣,但連她的容貌,都已被我遺忘。
我本能地想要抓住她,她卻繞開我的手指,一錯眼,便不知飛往哪裡去了。一生里唯一的一次飛翔,我依約看到,她已枯損得看不出本來的模樣。留不住她的。她從不會像桃李那般紅顏常駐,你要將她擺作盛放菡萏的模樣,她卻偏要在你的書里繼續枯萎,終於瑟縮成憔悴的五絲睫毛和一隻流盡相思血淚的眼睛。那也許是她最後的尊嚴,便由她,由她罷。明年她還會在你的眼角開放,無悲無喜,無聲無息。
曾有那么一個清晨,日夜交替間,我案上的一朵半邊蓮低著眉還在睡。一點露珠掛在眼角,如一滴清淚。我微閉目,輕輕將它吹落。是誰說過,掛著眼淚眠去,連夢也不會歡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