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俠骨

夷陵,七月流火。

山雨欲來,風滿樓。

頃刻兵戈四起,殺伐滔天。

繁華似夢,轉頭成空。

你目送這季常的背影匆匆隱入夜色,忽然像失卻了所有力氣,緩緩坐下,神色間滿是掩也掩不住的疲憊。

“幼常啊,這江東真是人傑地靈啊!周瑜之後有魯肅,呂蒙之後出陸遜!”你近乎無奈地嘆道。

馬謖似有不解:“這周公瑾火燒赤壁,呂子明白衣渡江,陸伯言功成夷陵,四任都督,卻獨不見那魯子敬在戰事上有何作為啊。"

“莫要小覷子敬,他可是天下奇才。”你答道。

撫著羽扇,久久無言。你於一片迷濛的燭火與夜色中,恍然看見了往昔。

那時你初出茅廬,風華正茂。那時你們一無所有,山窮水盡。

那時你隨陛下避曹賊,棄新野,攜萬千百姓渡江,何等倉皇。

那時前路茫茫,不知身就何方。天下雖大,難得一枝安。

正當你們困於江夏,無計可施,惟有靜待時變時,江上駛來扁舟一葉。

軍士來報:“江東魯肅求見。"

遠遠走來的年輕人,體貌甚是魁偉,當是通曉騎射之人。一抬眼,眉宇間自有一股英氣,然而他又絕對不是個武夫——那縈繞於袖口的翰墨書香,輕輕緩緩,確實絕掩不住的。

劍膽而琴心,松骨而竹音。

看著這個人,你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元直。他們實在是很不一樣的兩個人,卻又都於文士的氣韻中顯出一種俠骨英風。

“此人果然不俗,將來必能領袖江東群賢。”你羽扇輕搖,如是道。

禮畢也無半點虛言,開門見山:“如今曹操攜大軍而來,兵鋒正盛,敢問劉使君意欲何為?”

一席談,其見識,其膽略,讓你大為驚異。那握卷執筆的一雙手,可以持刀,可以仗劍,亦可以談笑間指點江山,拂袖際開天下棋局,邀四海英豪執子對弈。

綿延千里的戰船、遮蔽長空的旌旗,倒映寒光的鐵甲乃至沐盡鮮血的矛戟,似乎都不能嚇退眼前這位一身文士裝扮的魯子敬:“我江東兵精糧足,若能與劉使君聯手,奮力一戰,也非全無勝機。敢問,誰人願與在下過江,去面見我家主公?”

你羽扇一揮,鶴氅綸巾也是萬千豪氣:“在下願往。”

自此,孫劉聯盟始,而那時的你和子敬,不過年方而立。

誰言書生惟有頌風詠月,誰道文士只能填詞作曲?

生逢亂世,這雙手遍該翻為雲覆為雨,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彼岸,庭殿上,多少唇槍舌劍,慷慨陳詞。羽扇輕揮間,如畫江山,三分已定。不動刀槍,不騁戰場,片言間卻已定了天下棋局。

說退一班主降之臣,你隨子敬去見孫權。

無需多言,惟子敬一問:“將軍迎操,欲安所歸?”便勝過千言萬語。

是夜,燈火微茫,江水浩蕩,星黯月隱,浪捲雲揚。

風嘯,劍舉,鼓聲急。

鳥驚,馬嘶,烈焰起。

赤壁之火,千古不易。

江上血火映劍戟,

檐下茶香伴琴音。

“大勝之際,孔明琴聲為何如此悲戚?”子敬茶盞一滯,甚疑。

“一將功成,萬骨枯矣。”你看著窗外,眼神望進渺渺茫茫的江水、深深淺淺的血色。

那夜,你起弦為一曲,不為風雅,卻為天下蒼生祭,為沒有墓碑的孤魂送行。

悲風流水,寫出寥寥千古意。

“子敬,總有一天,你我將還萬民一個清平盛世。”戰火已熄,琴音歸於靜寂。

十載彈指去。

建安二十二年,歲次丁酉,你收到了子敬的訃告。

你親自為子敬舉孝,身著素服,長拜於江畔,轉瞬已是淚下如雨。

當年把盞對弈,覆手間已定鼎立之局。

當年撫琴品茗,談笑中湮滅斷旗折戟。

當年,當年,多少揮袖豪情,多少風發意氣,不復當年!

“子敬啊,你還沒等到十年前,我們共許的太平天下啊!”

是子敬,十年來苦心維持孫劉聯盟的大局,是子敬,讓陛下在萬難之際有了荊州這塊立錐之地。聯劉抗曹,單刀赴會,子敬雖為文士而有英風俠氣,多年來讓你敬佩不已。而如今,往事不見,故人依稀。

“幼常,你知道嗎,如果說我和公瑾在清平盛世可能成為朋友,那與子敬,便是二主亦一樣引為知己。”你喃喃道。

何惜弄弦一夜,來和陽春曲。

今以天下為局,鵷鶵思高舉。

豈料十年風雨,卻著素衣祭。

天意悲兮痛兮,弦斷知音去。

當年共為天下局,昔日曾有盛世期。

英風、俠骨、文才、劍氣,是為魯子敬。

松志、竹意、茶盞、琴音,乃諸葛孔明。

奈何,誰也沒得見,長安洛陽的光風霽月,杏花微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