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晨讀。李璟《山花子》。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無限恨,倚闌乾。
菡萏,是荷花。想念荷花。
那一年夏天,第一次去圓明園看荷。荷瘋長,開了滿湖。碩大的葉,輕靈的朵,配上湖岸紅衣女子悠揚琵琶曲,人如入荷花仙境。愛了荷的,從此。每年夏天必去看荷。情人般,約會。在湖邊散步,聽荷開,看葉長。孕育一年,終於開了,鋪天蓋地之勢。湖邊的莖一人高,頂著花。如此盛大的荷事。
一闋詞,竟然勾起心間的情愫。諧趣園,坐落於頤和園內。灰色逶迤的牆體,獨有江南園林味道。牆內有竹,也有荷。荷未開,開了滿池的葉。
園子不大,坐在長廊里,看荷葉翩翩。成群的小金魚水裡游,穿梭在荷葉間,歡快且自由。念及漢樂府《採蓮歌》。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如若心有靈犀,水中的魚兒定會聽得到我心裡的吟誦。
圓明園的荷太壯觀,遊人也多,吵了荷的安靜。荷的開,多了浮躁,少了安穩。倒不如不遠處,彎曲紅色長廊下的,小巧的睡蓮,靜靜開。小葉小花,玲瓏精緻。賞的人卻少。
一片湖,荷舒展開葉子,花挺立水面,揚起明媚的花朵。有攝影師為荷拍照,有遊客與荷合影。睡蓮內斂,葉和花浮在水中,的確是清淨如蓮。冷冷清清。我躲避人流,在小橋駐足,迎著夏風,低頭賞睡蓮。
荷本是清揚之物,獨自歡,獨自喜。圓明園的荷,在芸芸眾生面前,不得不被沾染,紅塵中浮躁之氣。荷,大家閨秀。睡蓮,小家碧玉。用荷與睡蓮形容紅樓夢中人物,薛寶釵是荷,瀟湘妃子林黛玉可稱睡蓮吧。
莫奈晚年痴迷睡蓮。他油彩下的睡蓮,在光與影里,絢麗色彩下,這一簇,那一簇的,靜靜開,美得無語。莫奈的一生,在他的藝術里追求與堅持,老了,心沉下來,與睡蓮握手言歡。
北京蓮花池公園有荷,北海有荷,陶然亭也有荷。
兒時記憶,西二環與西客站之間,有一片水池,池中的水,鑽進小橋,流進護城河裡。那片水池,初夏開始,零零落落的荷葉漂在水上。偶有荷花盛開。只幾朵。
周敦頤寫荷最有名。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溢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送給兒時的荷花恰到好處。周遭環境不佳,只那么幾朵,在污濁的水池裡孤寂地開。認識荷,源於這片池塘。池塘填平了,橋消失了,荷花還在,開在我的記憶里了。
看荷,還是要到諧趣園。園子裡安靜。你看到的不僅僅是荷花,還有荷花的魂。適合一個人去看,坐在長廊里,眼神與眼神相握。荷的高潔,澄澈,全在心裡了。耳邊有禪音,最好,純淨的音樂,正應了心中的景。
雨中看荷,一直是我的心愿。至今未成行。歲末,一年終。來年盛夏,雨中,一定,看,荷,去。
也看過枯荷。在後海。去宋慶齡故居的路上。成片的枯荷。韶光憔悴。曾經滄海難為水。焦黃的葉,垂下頭的蓮蓬,被掠殺,被燒焦,一片的狼藉。慘不忍睹。曾經有多風光,現在有多落寞,大自然的規律,抗拒不得。一年四季常開不敗,再高潔之物,日日地看,會被厭倦。荷的滄桑絕對是美的,枯成一把風骨。風日洒然。
李商隱有詩云: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最喜這句。雨滴枯荷,該是怎樣一番心境,方可聽得到其清脆之聲?嘀嗒,嘀嗒。
雨敲荷葉,想必是雨嘀嗒在綠色里,溶於葉脈啪嗒啪嗒聲吧。唯有心安,方可聽得見其聲。唯有心美,方可聽出其韻律之動聽。
李璟《山花子》中,多了些荷花凋零悲壯情緒,他在借荷抒意,多少淚珠無限恨,倚闌乾的孤獨念遠之情。不忍看荷花瘦骨,不忍聽寒笙嗚咽。女子的幽怨躍然紙上。
李商隱的枯荷聽雨,是孤苦飄零時,慰藉自己的清韻。不大喜亦不大悲,是人生境界。享受得了繁華,享受得了寂寞。榮辱不驚,淡然處之。
去北京時代美術館看展,有枯荷插在花瓶里,擺放雕塑旁。有作家家中飾物,特意擺了幾枝枯荷。落寞么?不。是心音。什麼也不必說,什麼又都說了。
荷花,無論榮枯,自有其美。看荷的人,看的是荷花的輕靈曼妙。愛荷的人,愛其出淤泥而不染,潔淨芬芳的品性。
我,愛荷。
老了,遠離市區,選擇一處安靜鄉村院落住下,挖一個小池塘,或者,買一個很大的青花瓷缸,養荷。看荷葉慢慢鋪排,看小荷才露尖尖角。看花銷葉殘,聽雨打殘荷聲。最好,院中有梵音繚繞。
也畫荷。在荷的世界裡,禪修。修成一桿風骨來。想著,心裡全是美意。歲末,念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