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想起老屋,心就勒出一道傷痛的痕。

我的回憶,是從老屋開始的。那時在我眼裡,它便是整個世界。因為處於郊區,房屋也是稀稀疏疏幾戶。雖然隔不出幾米就有一戶人家,可是我幾乎沒怎么見過居住在裡面的人兒。於是,除了堂妹,我再也沒有別的小夥伴。

老屋很大,就像魯迅筆下的“百草園”。我和堂妹整天提著小鏟在地上鑽大小不一的蘿蔔坑,就像老鼠啃過麵包留下的痕跡。起風的時候,我們就傻冒地放著劃破的風箏,飛不起我們卻固執地扯著,直到累得齜牙咧嘴。學年末便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候,因為捧回的鮮紅的“三好學生”證書總會讓祖母魔術般變出許多糖果。於是,舔完酸酸甜甜的糖果我們就順著門爬到屋頂,把剩下的華麗的糖果紙撒滿院子,五顏六色。偶爾陽光被反射過來,刺得我們用手把眼睛揉得通紅。

屋後有一棵鳳梨樹,沒有人知道它活了多長時間,也沒有人追根到底地打聽過。它就一直佇立在那個角落。堂妹喜歡拉著我到樹蔭下唱歌。歇斯底里、撕心裂肺,最終總是以暫時性失聲收場。每到夏季,當雲朵馱著夕陽最後一束餘暉離開時,我們就會搖搖晃晃跟著祖母去乘涼。祖母有著永遠也說不完的故事,呼吸著吹過樹葉、卷著祖母熟悉氣息的微風,那便是最大的幸福。樹幹上刻劃著名我們成長的痕跡,一道道,相互平行。一橫橫,不成規律。

老屋還是老屋,只是時間長了,雨淋濕圍牆,年久的石灰會陸續脫落,掉在地上的水坑中,融化,然後逝去無聲。就像生命的齒輪,轉著轉著,突然有一天就停止了……

後來,孤寂便是我生活唯一的詮釋。叔叔把堂妹帶走了,去了另一個城市。那天我一直躲在屋頂上,偷偷看著他們遠去,不知怎么,哭不出,卻忍得心口發疼。開始變得更鬱悶,開始習慣一個人地傻傻地坐在屋頂上眺望遠方,開始把每天寫給堂妹的信埋在鳳梨樹下。老屋仍舊是老屋,只是生長在這裡的人大都離開了。剩下老屋斑駁的牆垣,塗抹著祖母一幕幕夢境,凝重而滄桑。

再後來,老屋被分割成兩半,鳳梨樹被高高的圍牆遮蔽著只能看見仍舊拚命往上長的葉子。我不懂事地成天哭成個淚人,祖母便從集市帶回幾隻小雞陪我。後來的記憶現已漸泛蒼白,還能迷迷糊糊的只是那幾隻可憐的小雞,沒過多久就死了。老屋那一半的買主是個商人,滿臉橫肉的男人,最終殘忍地將鳳梨樹鋸倒,埋在樹下的信開始在遍是腐肉氣息的空中滿天飛舞,我竟平靜得像叔叔把堂妹帶走一樣。那晚,我隱隱約約聽見老屋低聲的抽泣,聲音悠長而淒切。我告訴家裡的人,卻沒人相信我,祖母甚至把銅錢線串在我手上。

老屋終究不完整了,從被賣出去的那一刻開始,一同殘缺的,還有我純得發白的童年。

不久,我離開了老屋,離開了祖母,孤身來到繁華的城市求學。多年了,還是不習慣燈紅酒綠的生活,我多想回到祖母身邊,可是這一切,從我離開老屋就注定了,枯寂將伴我一直走下去。開始漸漸懂得為什麼風燭殘年的老人總會熱淚盈眶地想“落葉歸根”……

突然,想起一首元曲: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鄉愁,是苦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