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髮時代

我哥有一頭極頑強的黑髮。在這個國中生都多多少少有些白髮的時代,他的黑髮堅守到了高三。只是這並不使人高興,因為白髮早已成為了一種象徵,就像工人手掌上的老繭,漁夫黝黑的胳膊。沒有白髮,說明我哥並不是個敬業的學生。對於這點,我哥所在的學校特別贊同。學校每次開動員大會,一定會揪他出來做反面教材。

我哥一根白髮都沒有,就像故意忤逆著學校領導的意志。這讓學校領導懷疑他拔掉了自己的白髮,因為有些叛逆的學生也確實這么做過。但我哥不是,他的黑髮就是頭髮中的差生,絲毫沒有想要進步一下、變白一點的上進心。

我哥的人生轉折發生在高三。倒不是因為他在高三學習特別努力,只是他的成績單不巧被我爸看到了。

我爸把我哥叫到他的臥室里,進行了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教育。我趴在門上聽著,教育的內容主要有:你讓我在親戚面前很沒面子,你讓我在同事面前很沒面子,你讓我在老師面前很沒面子,你說你該不該打,啪啪啪啪啪啪啪……

教育完成後,我哥出來了。他推開趴在門上的我,輕輕地帶上了門。沒有摔門說明他沒有和我爸吵起來,沒有和我爸吵起來說明他今天很反常。我很擔心我哥的精神狀況,怕他做出一些破壞社會和諧的事情。畢竟萬一失去了他幫我拉仇恨,我爸就會發現,我現在也一根白髮都還沒有。

我永遠不會忘記第二天早上我哥剛剛出臥室的樣子——頂著雪白的雞窩頭。我都不好意思稱他的頭髮為雞窩,因為我真的沒有見過純白的雞窩。我爸當時正在看電視,看到我哥的樣子,驚得連手裡的煙都掉了,還把沙發燒個洞。

我立馬撥通了本地新聞的爆料熱線(每料獎勵100塊)。二十分鐘後,我哥和我爸被我一起賣給了氣喘吁吁的記者。

我哥出門後的事情都是他後來告訴我的了。記者跟著我哥去上學。正當我哥他們班的班主任借題發揮滔滔不絕地推理我哥遲到和黑頭髮之間的邏輯關係時,我哥帶著扛著攝像機的記者走進了教室。班主任嚇傻了,全班嚇傻了,校長嚇傻了,全校嚇傻了,看了報導的全城百姓都嚇傻了。這簡直就是白髮時代的奇蹟。

我哥的成績從此扶搖直上,各種本來和他互斥的榮譽和獎勵排著隊來到他的面前。

我爸在一個周末,以我哥好不容易放次假為由(其實是等不及了),帶我哥四處走親訪友。我爸的任務是把丟的面子都撿回來,我哥的任務是被我爸拖著滿城跑。每到一處,我爸都會撥弄著我哥的白髮,興奮地向親友炫耀:“看,一根雜毛都沒有。”就像是狗販子在賣純種狗。

晚上,“狗販子”和“狗”都累得像狗一樣回來了。我爸洗澡過後又成了豬,躺床上不停地打著呼嚕。我哥則一言不發,回到房間打開檯燈,拿出複習資料開始刷題。我覺得這兩人都是瘋子,我有了種精神病院大夫的優越感。

我哥再次成為新聞人物是在幾個月後,我很遺憾沒能再賺100塊。這次他是在高考考場上弄出了大動靜。

高考最後一場考試,我哥寫完了試卷,丟下筆,開始撓頭,越撓越快越撓越快,滿頭白髮紛紛落下來。走出考場時,他成了光頭。守在考場外的老師和家長都愣住了,而記者們則是反應神速,一擁而上,將我哥團團圍住。於是我哥又變得家喻戶曉了。

這次輿論褒貶不一,讓我爸很迷茫。因此他一直在糾結要不要帶我哥去親友家“發發光”。後來我爸還是沒有去,畢竟上次當“狗販子”就夠累了,這次要去“賣燈泡”估計更累。

我也很迷茫,因為我哥的仇恨值一下沒有了,我的頭髮和成績單赤裸裸地進入了我爸的射程。

輿論也很迷茫,有人開始懷疑白髮的意義。報紙上天天都是罵我哥、誇我哥、罵罵我哥的人、罵誇我哥的人、夸罵我哥的人、誇誇我哥的人,諸如此類。

只有我哥不迷茫,他告訴我,白髮時代快要過去了。

一年多過去了,一切如我哥所料,現在已經沒人提白髮的問題了。我的一頭黑髮已經可以讓我爸再當一次“狗販子”了。但現在我站在我爸的臥室門前,心裡十分忐忑。我爸今天去開了家長會,會上老師批評我到現在還沒有近視,一點都沒有學生的樣子。我爸聽了那廝的話,又拿到了被我藏匿了很久的成績單,估計我今晚不會好過。

我心裡對我哥有點怨恨,他只告訴我白髮時代將要過去,卻沒告訴我近視時代已經來臨。唉,也怪我這不爭氣的眼睛,怎么也不求點上進,把視力下降個零點幾,讓我戴上進步的眼鏡。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今晚的教育內容不會有人趴在門上偷聽並把它寫出來。我哥已經到遠方上大學去了。更值得期待的是,明天我會不會像我哥那時一樣,有奇蹟發生,有記者前來,讓我再賺100塊。

這些都讓我開始懷念白髮時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