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老人的痛

這幾年來,母親明顯地老了,就像深秋枝頭的落葉,掙扎地挺立著,可依然阻止不了乾枯、黑瘦、佝僂與飄零……

有幾次,我去老家探望母親。母親時常吃力地扭動脖子,我問她怎么啦?她平淡地說:人老了,頸椎也老了,夜裡時常睡不著覺。我連忙掏出一些錢來,勸她早日找醫生看看。可母親卻幽幽地說:人老了,病就來,看不好的,花這錢乾什麼,熬熬就過去了。然後,她就不厭其煩地打聽我兒子的近況。聽著聽著,母親時常會開懷大笑,混濁的眼也透出光來。

母親的病,就這樣被她消解在對孫兒成長的祝祈中。

由於長期伏案工作,一天,我的肩膀與頸椎突然又酸又麻。起初,我並未在意。幾天后,頸椎竟疼痛難當,無力自持,甚至無法舉起頭顱。那天晚上,我早早地臥床休息,可怎么也睡不著,那酸酸、脹脹、麻麻的痛溢滿全身,讓我又煩又躁,感覺什麼都不對,一切都令人厭惡。我將頭倒掛在床沿上,顛倒地看世界,可痛苦依然不肯離去……

我猛然想起母親,以及她那蒼老的頸椎。原來,頸椎會痛得這么劇烈、這么難受、這么痛苦。可母親竟說,熬熬就過去了。我突然很想放聲大哭——原來,我永遠不懂老人的痛。

我的淚水流了出來,倒逆著划過額頭,凝結在頭髮上,然後再重重地摔落在地板上,破碎開去……

就在幾天前,三歲的兒子手不慎被大門重重夾住。當時,我和妻子、保姆嚇得臉色煞白。兒子痛得大哭:“阿姨疼——阿姨疼——”四十多歲的保姆阿姨心疼地淚流滿面:“阿姨知道,寶寶手痛,十指連心吶!”那場景,如果有旁的成人在場,一定也會落淚。是的,我們都懂得孩子的痛。因為那痛,我們都曾經歷過,可以感同身受。因為孩子年幼,我們甚至還會無意識地將這種痛放大再放大,孩子痛一千,我們疼一萬。

可是,我們永遠也不懂老人的痛。

因為,當他(她)們在某種痛苦的煉獄中焦熬時,那苦痛於我們還距離遙遙,只能遠望,無法親臨,永遠不能感同身受。老人們又時常會把疼痛縮小再縮小,把一萬說成一千、一百,甚至一十,因為我們是他們的孩子,他們愛我們。

歲月催人老,時光最無情,它像一把刀殘忍地切割著一個個老去的生命。

當老人們腰酸背痛時,我們真懂嗎?

當老人們老眼昏花時,我們真懂嗎?

當老人們直不起身來,我們真懂嗎?

當老人們無法坐立,只能像活死人一樣癱在床上,不能翻身……那種千般萬般的痛,我們真懂嗎?不!

我們永遠都不會懂!!

因為,他們用生命為我們遮風擋雨,永遠行走在我們的前頭。當我們青春年少,不識苦痛模樣時,他們已走進中年,開始品嘗衰老的滋味;當我們趕到中年的人生驛站時,他們往往已是風燭殘年,無法掌控自己的軀體;當我們真正感知,大風中搖曳的那一點燭光的無奈與掙扎時,他們的軀體已化為虛無,一切都已太遲。

的確,一代又一代人都是這么過來的;一代又一代人都是這么輪迴著的。

可是,我們終歸還要做些什麼,因為,他們是我們的爹娘,而我們也會老去。

我們永遠不懂老人的痛。

可至少,我們可以多一點愛,多一些關切,多幾個電話,多幾次回家。父母是什麼?剔除所有的溢美之詞,我想,他們就是給了我們生命、然後轉身去與死亡博斗的人。他們就像兩支蠟燭為我們燃盡燒乾,然後漸漸暗淡,默默熄滅。在越來越暗的歲月里,至少我們該為他們點燃一支燭火,哪怕驅散一點黑暗,增加一絲溫暖也好,那樣,那兩根短短的燈芯一定會多一些從容與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