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散場

雖然是夏末的早晨,天氣卻還很炎熱。我渾身冒汗飛奔著跑向操場,心裡不斷想著:“神啊,讓我跑得再快一點吧,趕在點名之前,趕在點名之前跑到隊伍里。”遠遠地,就看到了操場上藍壓壓一片校服,個個站得跟那泰山頂上的松樹似的,這讓我的心更加焦灼了,心一橫,索性立馬卸下書包,往學校小花園的草叢中那么一扔,奔跑速度瞬時增加兩倍不止。

靠近自己班級的時候,我悄悄從(1)班隊伍中部橫插進去,躲過了王大嫂銳利的目光。要是被他逮到,我今天可就死得難看了!在兔子身邊站定時,我還喘著粗氣兒,臉紅得番茄似的,頭髮散了,校服的領子一邊翻在上面,另一邊耷拉著,簡直就是———慘不忍睹。

兔子特別無奈地看著我:“你這傢伙,怎么開學第一天就玩遲到啊!又翻牆進來了吧?太離譜了你,全校恐怕沒有一個人比你住得更近了……”

怎么說,初三的第一天,也應該算是開了個好頭,嘿嘿,至少我終於躲過王大嫂那一劫。這個50歲的老頭子大名王達紹,簡直就是希特勒再世,把我們本來一群青春活潑的孩子整得跟殯儀館工作人員似的,了無生趣。他尤其最恨人遲到,每次有人遲到必定被他揪去辦公室一頓暴罵。本小姐我別的毛病沒有,就是愛遲到,於是,在第n次被揪去之後,我終於心力交瘁,而他王大嫂的花名也就應運而生。

兔子對我為班主任取的這個綽號頗為滿意,當我們在草叢中尋覓我的書包時,她在我面前說得那叫一個溜:“貓,你知道嗎,你還沒來的時候,王大嫂已經發號施令,讓好幾個同學中午去找他,估計又是勸學的老一套。怎么著,他還真當自己是居委會的大嫂了?”

我看著兔子笑,想起有人說過,世界上的某個角落一定有一個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存在,可惜的是大多數人一輩子也碰不到。這說法雖然誇張,但如果說世界上真有這么一個人的話,我的那個她那一定就是兔子!身高、體重、星座、興趣愛好、說話語氣等等等等,我們統統一樣,連五官都有7分相似!這樣說來,我是多么幸運啊,居然找到了這個藏身於“世界角落”的人,還和她成了死黨!

回到班裡剛坐下上課鈴就響了,王大嫂大步流星走進來,臉上帶著貫有的“革命烈士”的表情,開口第一句就是:“明天下午放學以後語文測驗,都給我聽清楚了啊,不得請假缺席!”

“啊……”全班哀嚎一片。

“怎么剛開學就測驗啊!”有人小聲抗議道。

王大嫂大怒:“有誰不滿意的給我站起來,初三了,你們當開玩笑啊!現在開始每周二下午都有測驗,語數外輪流,其他學科也會安排隨堂考,都給我拎拎清!”

“啊……”又一片哀嚎,只是聲小了許多,哀嚎過後是大家的屈服。

測驗結束,大家都急著對答案,教室里亂死了。我和兔子正準備回家,王大嫂突然冒了出來,叫我們去他辦公室。

我問兔子:“我今天遲到了嗎?還是昨天遲到扔書包的事被他發現了?”兔子也不明白:“都不是吧,若是你遲到的事,他幹嗎連我也一塊兒叫上呢?”

我們忐忑不安地走進他的辦公室,卻見到他一臉笑容:“知道我為什麼把你們叫來嗎?”

我們乖巧地回答:“不知道,王老師,有什麼事您說吧。”

王大嫂用溫柔至極的語氣說:“我長話短說。你們倆都是班裡的尖子生,坐在一起浪費資源,老師希望你們能把位子換開,幫助一下學習有困難的同學。初三了,大家要共同進步嘛,你們說是不是?”

從辦公室出來,我和兔子同時做出抱頭痛哭的動作。王大嫂這“溫柔的一刀”厲害啊,於情於理我們都無法說個“不”字。

我被安排在了肖晨旁邊。他是學校管樂隊敲鼓的特長生,上課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在睡覺,另外三分之一則在發獃或者畫漫畫。其實他成績也不算太差,只不過他家長希望他成績再提高一點,這樣繼續留在這所全區唯一的市重點學校的可能性就大許多,所以特別拜託王大嫂多看著點,而王大嫂則把這艱巨的任務交給了我。

我在肖晨旁邊坐下時跟他“嗨”了一聲,可他照舊在睡覺,把我當空氣啊,連個招呼也不打!那行,我把座位挪出十厘米,準備跟他沉默到底,“老死不相往來”。兔子坐到了最後一排,我回頭看她,她迎著我的目光非常做作地與我“淚眼相望”。

英語課上,肖晨睡熟了,趴手趴腳,整個人都歪過來,侵犯到了我的那半張桌子,我很不客氣地把他推醒,用殺人的眼神示意他乖乖回到自己的領地。他半睜開迷糊的雙眼看了我一眼,居然扭頭繼續睡。我火極了,真想對著他大吼一聲,生平最討厭這種陰陽怪氣的人!

肖晨的生物鐘好像跟別人是反的,下課鈴一打,他準時醒了過來。我正要發作,他卻先發話了:“好學生,上課就認真聽,沒事別來吵我,知道嗎?”

“喂,是你自己睡著了,占了我的地方,我只能騰空抄筆記。哎,講點理好不好!”我準備爆發。

可是肖晨突然笑了:“是這樣啊,那不好意思喔。”

我這人一向吃軟不吃硬,看到他那么好脾氣地說抱歉,剎那間所有火氣全憋了回去。

之後的課上,肖晨一直記得睡覺的時候靠著桌邊睡,有時候睡熟了手肘咚地掉到桌子外面,還有一次整個人都差點翻下去。老師把他揪起來罰他站著聽課,他無所謂地笑笑,我心裡倒有點過意不去了,以前他一個人坐慣了,想怎么睡都行,現在好像是我妨礙到他了。這么想著,我朝他歉疚地一笑,他聳聳肩,跟沒事人一樣。

當然我沒有忘記王大嫂的初衷,所以每天放學前,我總會把一天的功課記下來交給他,提醒他不要忘記做。上課的時候,在他睡得不省人事之時,我也會扯他的衣服叫他聽講。起初他很不滿意我打斷他的美夢,說我是王大嫂的接班人,可在之後的一次測驗中,他的英語成績居然從原來的60分左右提高到了71分,在王大嫂和英語老師的讚美聲中他有點飄飄欲仙了,不過也沒忘給我一個感激的眼神。

星期五下午,每周唯一的一節體育課,老師讓我們自由活動,我和兔子頂著風繞著操場一圈一圈轉悠的時候,我告訴她:“我發現,肖晨其實是個很聰明且有趣的人,只不過以前太不把讀書當回事。”

兔子沒說話,我繼續說:“他鼓敲得特好,那節奏踩得超準,還有,他漫畫畫得也很不錯,我看他是為數不多的沒被應試教育扼殺了個性的學生。”

兔子特別不高興地向我翻了個白眼:“看來你和他坐在一起很開心嘛,重色輕友的傢伙!”

我捶了兔子一拳:“你說什麼哪,我只是好心幫助同學而已。”

兔子笑了,說:“我知道,開個玩笑嘛。”然後她就沉默了。

我覺得奇怪,兔子這傢伙,平時廢話賊多,今天怎么開始惜字如金了啊?我用肩輕輕撞了她一下:“兔子,怎么今天裝起淑女來了?”

兔子低頭不語。我意識到她真的有什麼事了。我望著她,等待,兩人都沉默著,時間一下子變得特別漫長。操場中央的草坪都黃了,修草坪的大叔把它們修得很短很短,差不多能看到底下泥土的顏色。我以前嘲笑過兔子,說她的心事就跟這草坪似的,淺得一眼望得穿。可是今天的兔子,跟平時不一樣了。我不敢再說什麼,我在等她開口,我的心突然不安起來。

她終於抬起頭來,說:“貓,我下半學期要出國了。”我錯愕地看著她,在她紅了的眼眶裡,我看到同樣一臉悲傷的自己。

兔子的爸爸在英國工作,我早就聽說他想把兔子接過去讀書,可沒想到會那么快,我原以為怎么著也得等到高中畢業以後吧。我問兔子:“沒商量的餘地了?”

“嗯,明天就要去辦簽證了。”兔子的每一個字都像鼓棒一樣,一下下敲在我心上。

我和兔子在進校第一天就認識了,那個時候的我們都爭強好勝,拿著以前得到的一堆獎狀向老師證明自己的實力,為的就是競爭班長的職位。沒想到後來我們誰也沒選上,卻讓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生當上了,就因為她媽媽是學校校長助理。這樣的挫折反倒使我和兔子開始惺惺相惜起來。上國中以來,我們一直是班裡最優秀的學生,誰也無法超越我們,誰也無法介入我們,我們只有彼此。可是現在兔子說要走了,她要離開我去那么遠的地方,我一時之間實在無法接受。

我不死心地問:“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考高中了?”

兔子望著遠處,重重點了點頭。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於是又沉默。我迎著風站著,閉上眼,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

期末考試來了,面對考卷我心裡一點波瀾也沒有,只是下意識地往下寫啊寫。初三的我們,早已經習慣了這飄著油墨味的白紙黑字。

再見之前,我卻沒說再見。這個我在心裡以為會像影子一樣一輩子不分開的好姐妹,就這樣飛走了。我放聲大哭,痛恨自己為何如此愛賴床,原本說好要送她去機場,幻想在她入登機口的時候微笑著招手說再見,可是到最後什麼都沒來得及說,什麼都沒來得及做,這個陪伴了我幾乎整個國中歲月的朋友,就在我睡覺的時候匆匆地、沉默地離開了。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到累極了眼皮都睜不開。恍惚中覺得,在我的青春電影中,驀地,少了一個主演。我一個人呆呆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繼續這場沒有對手的戲。

又開學了。我站在操場的隊伍中,記起上個學期這個時候的狼狽樣,悄悄笑了。這次,我準時到了,沒有翻牆進來,沒有把書包扔在草叢裡,可是身旁卻已沒有了兔子。

日子仍舊在不斷地做考卷中過去。黑板的左上角有一小塊被紅粉筆圈了起來,上面寫著:距離中考還有××天。我們看著那塊鮮紅的小方格,那么觸目驚心,於是更加誠惶誠恐地學習起來。

肖晨已經穩坐班級前10名的位子了,偶爾有幾次甚至考進前5名。他媽媽為了答謝我的幫助,特別送了一大盒費列羅給我,因為肖晨告訴她,我每天都會吃兩顆,當做提神的藥丸。那天我接過費列羅的時候笑得特別燦爛,一口一個阿姨破費了,謝謝阿姨,其實我沒做什麼,肖晨自己努力才是最重要的……

王大嫂這幾天臉色一直不大好,他雖然囉唆了點,但是客觀來說,是個好老師,他為我們操了不少心,估計最近都沒休息好吧。他發下一張表格,說:“這是中考志願表,大家帶回去跟家長商量一下,明天早上交給我。一定要慎重啊。”然後他朝著最後一排喊:“肖晨,過來一下。”

大約過了半小時,肖晨回來了,經過我座位的時候,他對我笑了一下,可我怎么感覺這笑里似乎包含了一絲告別的意味呢。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下課以後跑到他旁邊問:“你剛才是不是有話想說啊?”

肖晨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淺淺笑著說:“我明天開始不來了。”

“什麼?”我似乎沒聽清楚,“你說,你明天開始不來了?你不來上課了?”

“對。”

我腦袋一下漲開,瞬間,兔子的話在我耳邊迴響:“貓,我下半學期要出國了。”難道,肖晨也要出國嗎?為什麼又是這么突然?

肖晨好像看出來我的心思,調侃說:“我不是要出國,只是,在你的調教下,天才我的成績進步太多,加上打擊樂特長,一不小心學校就給了我個免試直升。所以,我不用參加中考了。”

原來是這樣啊。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毫不吝嗇地誇獎道:“行啊你!據我所知這種特長生的直升名額全年級就1個啊。”

雖然是天大的好事,可我心裡還是有點傷感。因為一直以來,表面上和肖晨老是鬥嘴,可實際上我早把他當成繼兔子之後唯一能和我一起戰鬥的朋友了。現在他又中途退場,只剩我一個人孤獨地堅持著了。

離中考只剩20天,教室的電扇壞了,溫度高得可怕,我再也不吃費列羅了,因為剛帶到學校就會化掉。我的心情也像化掉的朱古力一樣,黏糊糊的,難受得要命。我們班的直升名額被班長拿走了,我知道爭也沒有用,只是在所有的志願欄里都填上了本校高中部。

王大嫂找我談話,他說:“雖然以你的成績考上本校高中部完全沒有問題,但是為了保險起見,你在第二志願還是得填一所別的學校吧。”我不說話,只是搖頭,連爸媽都說不動我。王大嫂見我如此堅決,只能作罷,他像父親一樣摸著我的頭,說:“孩子,老師對你感到抱歉。”我很想說:“我知道的,老師我不怪你。”但我沒說出口。

中考那天,王大嫂居然沒來送考,別的送考老師告訴我們他家裡有急事走不開,還說王老師特別關照我一定要好好考。我很感激,王大嫂對我真的挺不錯的。以後我再也不叫他王大嫂了,如果到了高中還能做他的學生,我一定加倍努力學好他教的學科。

考捲髮下來,我很用心地做,一道又一道,出乎意料地順利,一直到最後一門考完,我沒被一道題卡住。當監考老師把我的卷子收掉以後,我幾乎不敢相信,我的中考就這樣輕而易舉地結束了。

下午回到家,接到班長的訊息,明天拍畢業照。我長噓一口氣:終於到最後的最後了。

關了手機,立馬陷入長長的睡眠中。

“好,都準備好了,我要拍了!一、二、三……”攝影師準備拍照,我突然發現王大嫂沒來,於是問旁邊的同學:“王老師呢?”

那個同學吃驚的表情好像見到外星人,他反問我:“你不知道嗎?”

我心裡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故作鎮定地問:“知道什麼?”

“王老師去世了!”

“……”

“咔嚓”,照相機拍下我一臉驚詫的表情。

原來昨天我關機之後,班長發來訊息,王老師考試期間沒來其實是因為心臟病入院了,他叮囑送考老師瞞著我們,就是怕我們考試的時候分心。晚上6點班長突然接到訊息說王老師因為病情拖得太久,最終……我今天出門匆忙,忘了帶手機,所以,全班都知道的訊息,就我到現在才知道。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王老師前段時間臉色一直那么差,原來他的心臟早就有問題,卻因為不想影響我們最後的衝刺而延誤了治療時間。直到入院那天,他還惦記著我,叫我好好考試,他可能覺得直升的事是他對不起我,可實際上,他也無能為力。我沒有怪他,我都理解,可是為什麼我當時不說出口呢?我應該說的,王老師,您是個好老師,您為我考慮了那么多,我都知道,我對您只有感激,只有滿滿的敬意。我到底是為什麼呀,只知道擺臭臉,真想狠狠揍自己一頓!

畢業照拍完,人群一下子散開,只有我,孤零零地站在那裡,淚水肆流。

兔子走了,王老師走了,身邊愛我的,對我好的人都走了。考得好又怎樣?會為我高興的人都已經不在。突然我有種深深的錯覺,我的青春,好像一場電影,一開始充滿著歡笑,光鮮亮麗,可漸漸地,一個又一個人退出,直到所有的主角統統不見,末尾,只剩我一個人狼狽謝幕。舞檯燈光暗了,觀眾離席了,我的青春散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