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的目光

燕子從來不斜視,也從來不眯縫著眼睛、蹙額地看人。他那雙黑色的小眼睛總是直瞪著。所以,人們猜摸不透他在想些什麼。

七月里,一個悶熱的夜晚,室內已經無法入睡,我便搬到頂樓上來了。我踩著搖搖晃晃的雲杉木梯爬上了頂樓的圓木地板,把一捆捆隔年的厚實的亞麻在角落裡攤開,在昏暗中愉快地躺在地鋪上了。遙遠的天際一陣雷聲,炙熱的夏季夜晚充塞了劇烈的連綿的轟響。從遠處傳來的減弱無力的雷聲,遇到殷勤的乾燥的屋頂,又活躍起來,在頂樓上久久地迴響著。仿佛每一根苦於炙熱的圓木都小心翼翼地承接著遠方傳來的雷聲,悉心地傾聽著它,然後,珍愛地把它傳給另一根同樣富於感應的圓木。

我感到有一陣目光直射著我,便醒來了。我才睜開眼睛,兩隻燕子便從屋頂撲下來,在我的身邊鏇飛著,一面焦煩地噪叫著。我不懂得燕子說的是些什麼話,但是,當我仰頭看到築在屋脊上的燕窠時,他們的意思我明白了:“為什麼你要到這裡來?”

燕子呵斥著:“這樣一座大房屋你還嫌它小嗎?你是人哪,你想要在什麼地方蓋一座好的大房屋算不了什麼一回事!我們現在到別處去築新窠可就遲了。”當燕子在從縫隙中透射進來的陽光中,在我的頭上求告地飛鏇時,我這個自私的人(這種自私很久以來就植根在人對一切動物的關係之中了)還是決定把桌子和所有的書籍都搬到頂樓上來了。

上半日,燕子一直沒有停落在窠中。他們一忽兒飛到這個視窗,一忽兒飛到那個視窗,向裡面張望著,看到我時,便立即飛去了。傍晚,他們由另一隻燕子陪伴著飛回來了。從神態上可以看出,這隻燕子比較年長,也比較精明,她是被請來最後出主意的。

她迅速地徑直飛上了遠處的視窗,於是,遠遠地端量著我,啪啪地撲著翅膀。另外那兩隻燕子也飛進來了;但是他們卻那樣忙亂和縱聲喧叫,仿佛是猶豫很久才投身到冷水中的姑娘。

他們對我噪叫著,並且彼此交換著眼神,仿佛馬上要對我施加致命的威脅。年長的那隻燕子看到桌旁的人在安靜地從事自己的工作,又飛繞了幾分鐘,便停落在我的桌子對面的窗上了。她盯著我,思索著,然後,悄悄地向那兩隻燕子嘰嘰幾聲,就飛走了。這句簡短的鳥語,顯然是寬心話,因為,從那時起,兩隻燕子的態度遽然改變。他們友愛地忙碌起來了。

我從來也沒有遇到這樣專心致志、毫無怨尤地勞動的動物。從黎明到黃昏,兩隻燕子用小小的喙兒銜來泥土、草葉、羽毛。他們在乾涸的窠沿放上一小塊泥土,加上一段細小的乾枝,再放上一小塊泥土。燕窠的外架築成了,遠望有如建築在岩壁上的中世紀的城堡。這時,兩隻燕子便開始布置窠內了。

我觀察著這兩個小動物,努力地探求著,是什麼東西使得他們的勞動熱情那么高。“如果他們的腦中有著一點點的理智,”我判斷著,“那么他們就會滿懷信心地生活著,相信自己勞動的果實不會被用來作為反對自己的武器。”

同時,兩隻燕子的態度也發生了截然不同的變化。看到我日間伏案寫作,夜間安靜地睡眠,雄燕便不再理會我了。他有時銜著一小段麥秸,有時銜著一小片羽毛飛進頂樓來,擦過我的身邊就徑直飛落在桌頂上的窠中了。一到傍晚,他就進窠睡覺。

雌燕則依然具有著女性所特有的性格。她像所有的年輕女人一樣高度地戒備而又多疑。她無時無刻不在責罵著我,每次飛進頂樓來都是敞著喉嚨噪叫。但是,我,雄燕,乃至她自己都清楚地了解,這種叫罵已經不表示著對我的態度,而且也不具有任何意義了,只不過由於守禮而認為自己必須端莊罷了。為了使她能夠飛進窠中過夜,我必須下樓去,在天色昏暗時再回到頂樓來。

在昏暗中我們安靜地休息著。風一陣陣地吹得頂板軋軋作響,有時迴響著雨聲,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入定般的寂靜。在寂靜中,兩隻燕子有時在夢中交談,有時曼聲地迷醉地歌唱。在這些時刻里,他們大概夢見了遠方蔚藍色的大海,海水正奔湧向沙灘,海邊有著高高的燈塔,熱帶的龐大的金字塔。有時,他們還急切地、熱情而又溫存地低語著。於是,我猜到了,這是他們夢見了未來的雛燕。雌燕偶爾責罵起來,我也就明白了,這是她夢見了我。我傾聽著,完全沉迷於他們的夜間細語,我自個兒也睡著了。

一天早晨,在這對配偶之間發生了一次嚴重的談話。雌燕進得頂樓來就圍著我飛鏇,遲疑地不向窠中飛去。隨後,雄燕也飛來了,不滿意地望著她在我身邊挑起的紛擾。“不要亂飛了,”他突然氣惱地大聲說道。膽壯了的雌燕沒有搭理他。“不要亂飛了,煩透了,”雄燕又重複了一句。“啊,原來如此呀!”她叫起來,丟掉麥秸稈兒向小窗飛去。他繃著臉停在窠邊,擋住整個的入口。但她沒有勇氣在我的桌頂上飛,於是,一面噪叫著,一面無目的地在頂樓里轉來轉去。“好個沒良心的!”她吵叫著,“放我立刻離開這個陷阱!即使你不珍愛自己的生命,也得憐惜憐惜我呀!我不願意被這個大人捉住,變成可憐的玩物。絕不!為什麼我要受到那樣的懲罰!”他沉默著,毫不動容地望著她。她吵叫了一會兒,拍了拍翅膀,就飛落在橫樑上了。只安靜了一會兒,她就扇著翅膀向窠中飛去,但又折回來,停在我的頭頂上。

他悶聲不響地望著她,目光責備而又嚴厲。“我太不懂事了,隨你怎樣處置我吧!”她馴順而又難過地說道,抖了抖翅膀,飛進窠中。他也抖了抖翅膀,飛進窠中,溫和地說:“乖。”這時,她又從窠中飛出,擦過我的肩頭,停在迎面的小窗上,望著我。我抬起頭來,我們的目光相遇了。她用那雙黑色的小眼睛望了我很久。從此,在我們之間就響起了熱情而明快的音樂了。

這種音樂是夏季空氣的緩流、鳥兒的幸福的啁啾聲、隨風擺動的白樺、故鄉草場的迷人香氣所催生的。棲落在屋頂上的烏鴉足步聲、麻雀啄食屋頂上的白樺子實的嘈雜聲、山雀在馬匹周圍小心的急促的跳躍聲,都在音樂中交響著,並且變成為它的鏇律。隨著音樂的響起,話語、記憶和願望變得更為重要,更加有力,更具有獨立意義了。日夜樂聲都在飛揚,仿佛是擦著睫毛閃過的燕子微顫的翅翼。

但是,一天早晨,這樂聲突然令人心悸地停止了。在沉睡中我感到了這一點,就醒來了。雌燕又激動地圍著我飛轉。在她的呢喃聲中充滿著驚懼。我看了看小凳,那上面有一個從窠中掉下的碎裂了的空蛋殼,同樣的兩瓣空蛋殼我是在地鋪邊的圓木上發現的。雄燕銜著一隻黑色的大蒼蠅衝進了頂樓。他仿佛是一架飛機,徑直地飛著,而蒼蠅嗡嗡著恰似一架真正的馬達。

從這天早上起,這種沉重的嗡嗡聲就充塞在整個頂樓,而舊日的音樂也隨之輕慢地迴響起來了。

不過,音樂的節奏卻愈加快速了,因為兩隻燕子整天也不休息。新孵出的雛燕食量很大,遠遠地就等著吞吃食物,小小的雛燕身上還剛蒙上一層稀疏的淡藍色的絨毛,卻都長著一張張大嘴巴。食物總是給那最先啄到的雛燕搶去。是的,只有非常年輕的母親才這樣餵育孩子。雄燕則按順序,由右至左地把食物放在每個雛燕的口中。不久,鄰家頂樓中的燕窠被貓兒所毀,於是,我們這裡受撫養的雛燕增加到三個了。那隻年長的燕子也來幫助他們,她也是自右至左地餵著雛燕,雄燕和雌燕都停在窠沿上睡覺,而那隻年長的燕子則在柴棚內的橫樑上安身。在夢中她也時常用熱情而又溫存的語音談話,就像雄燕和雌燕還沒有生出雛燕前在夢中交談一樣。

過了不久,有那么一個早晨,我醒來了,因為有一隻短禿的翅膀熱情而又膽怯地拍打著我的面頰。一隻快要長好羽毛的雛燕落在我嘴邊的枕上,用那好奇的天真的目光望著我。另一隻雛燕站在菸斗的把上,也在望著我。兩隻雛燕和長大的燕子不同之處,只是尾巴上還缺少兩根黑色的挺直的翎毛。第三隻雛燕停在窠中,畏葸地望著由窠中到圓木樓板的這段深淵般的距離。顯然,他還沒有完全學會靈巧地啄食母親送來的食物,氣力不足使他產生猶疑。

中午,當我在桌旁坐下,他才從窠中跳出,而另兩隻雛燕則努力地查看著這間塵封的貯藏室。跳到桌面上,他就撲倒在那本厚厚的濃綠色封皮的《世界史》上了。我繼續寫作著,但是,從筆端流下無數藍色字型的這種毫無意義的現象使他非常驚異。他那黑色的小眼睛獵人般靈活地眨動著。看來,只是由於一切燕子所具有的彬彬有禮的天賦,他才沒有撲向這藍色的行列。在柔和的薄光中,封面的折光使雛燕的白色胸脯染上了一層綠色,黑色的羽毛也閃著奇妙的光芒,他簡直變成一種奇異的不相識的鳥兒了。

雛燕們整日裡都在家中嬉戲,壓根兒沒想到飛向窗子,看看街面。黃昏臨近時,一隻陌生的迷路的雛燕飛來了。他疲乏地撲進窠中。三隻羽毛豐滿的雛燕立即從貯藏室撲撲稜稜地飛來,好奇地望著來客。夜晚,雛燕們擠在一起入睡了。雄燕和雌燕卻安歇在柴棚中的細木橫樑上。清晨,那隻年長的燕子來了,和迷路的流浪者說了句話兒,就一起飛去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燕子哥兒們飛向街頭的道路已經打開。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飛向視窗,由於風吹也是由於本領欠熟,他們扎煞著翅膀停在窗上,回頭張望著。

啊,太陽!是何等海洋般遼闊和充滿陽光的世界在歡迎著他們啊!在大地和高空的彩雲之間飄響著多少只鳥兒的鳴聲啊!有多少沒有見過的長滿紅色球果的大樹在歡樂地擺動啊!有多少英武的大鳶在陽光下飛翔啊!每隻雛燕都在想著,他們一定也會成為那樣強而有力的大鳥。但是,腳下的世界又是多么深啊!記得有一次爸爸和媽媽從窗上仰身而下,最初幾乎完全沒有展開翅膀,想到這裡,心都收縮了。

燕子媽媽和燕子爸爸正停在橫過道路的電線上,望著自己的孩子。

中午,我看到,這對父母怎樣威武而又憤怒地在田間驅趕著鷂鷹。那隻龐大的蠢笨的鷂鷹在麥茬地上空畏葸地退卻著。他們則追逐著他,在他的身上盤鏇著,撲到他的頭上,用那小小的喙兒兇猛地啄著他。

從這天起,頂樓就空落了。一天夜裡,雛燕們在視窗並肩地停了一會兒,望著夜空中黃色的牧夫星座。此後,就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裡過夜了。人們只是看到他們在家屋上、柴棚上、在枝葉繁茂的金色的菩提樹上,在那充滿了愉快勞動聲音的田野上,幸福地飛翔著。他們彼此迎面地飛來又飛去,銜尾飛成個大圓圈,仿佛是一顆顆小小的黑色的行星。家屋、柴棚和菩提樹都被穿織進由疾飛組成的迷濛網眼中,仿佛它們也和燕子一起在藍色的秋空中飛翔。

不久,又空落了,不僅在頂樓,就連周圍也寂然無聲了。聽到的只有凋謝的樹葉悄然落地的聲音。禽鳥都飛走了,只有那些不願長途跋涉到熱帶遠方去的鳥兒才留了下來。

在這樣天高氣爽的日子裡,我是在田間電線桿下的新鮮乾草垛上過夜的。一天深夜,在輕鬆的田野之夢中,我感到一雙目光在望著我。我睜開了眼睛,迎面的電線上停落著一隻燕子,她那小小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我。這是那隻熟識的年長的燕子。她的目光仿佛是我所喜愛的歌曲的最後回聲,在我的心中迴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