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有味是清歡

細雨斜風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這是蘇軾被放逐黃州時寫下的一闋詞。蘇軾到山中拜訪舊友,春色正好,晴陽飄柳,舊友處無烈性陳窖供人酣懷,無山珍野味供人大快朵頤:唯有一盞香氣清郁的雪沫乳花午茶,一盤用梅子青瓷或是白瓷盛上的春筍蘆蒿,入口清脆,略帶微苦,細細咀嚼唇齒間溢開滿山的秀色和初露曉風的悠韻。這便是清歡吧,像林澗涓涓溫婉,捧一捧泉水啜飲,微寒又透涼,咂咂嘴,一股清甜自舌根開始盪氣迴腸。只可惜清歡這種滋味如明前龍井,培育它不僅要沃土潤壤、細雨和風,又要待晨曦未至的恰好時候,玉手親拾:而最要緊的是,心裡要有一副靈敏至極的味蕾,平和從容地品嘗這如橄欖般的悠長。

只怕如今世上已難尋清歡了。掘斷林根的地方蓋起了高樓,填平溝壑的地方修建了大路。昔日柳蔭森森、幾片青瓦影的地方,如今變成了柳枝寥寥的高閣酒肆。陌道再難尋馬蹄印、銅鈴聲,取而代之的是機械怪物的胎痕傾軋與掀起的滾滾揚塵。再無飲酒觀花處,再無輕舞弄影時,土地上所有能安適靈魂的寓所幾乎都已被或正在被壓榨殆盡。高樓櫛比,廣廈千萬,可偏偏尋不到安放心靈的清歡之處。

若寓所只不過是形外之物,有無倒在其次:可我們心裡正失了那味蕾,無暇品味清潤甘泉、馥郁橄欖。

那日於午間行走,匆匆掠過兩旁春色,一江柔波,只覺腳步急促不得停閒。忽逢一翠枝拂面,才凝神細想緣何而奔走,不過作業之事云云。況時值周末,韶光正好,閒時尚多,我追趕的不過是了卻任務之後的下一次任務,忙碌的不過是結束之後的下一次忙碌。如果說這是一種現代疾病,料想不只我一人有此頑疾。在此,並不是質疑奮鬥與創造不好,只是奮鬥往往會成為人無限擴張的欲望的遮羞布,不光蒙住了別人的眼,更蒙住我們自己的心。我們便是沒有腳的一群飛鳥,不知何枝可棲,更忘了如何而棲。

那日偶然見語文老師在洋槐樹蔭下躲著抽菸,晨霧未散,草露猶掛,一縷青煙從他指間逸出,飄飄然融化在濕潤的水汽里。或許他是因為躲避檢查才來這邊一解菸癮之快,又或許此刻他並不如面上一般平靜自在。但他吞雲吐霧之間分明透著一種閒適,然後滅煙轉身,步履略略遲緩地走來。可貴的是,雖身處如此緊鑼密鼓的天地間,而步調依舊穩健緩慢,而這樣的人又能有幾個?也許清歡就是那一支煙的長度、一杯茶的溫度、幾頁書的厚度、一段石路的寬度。由心而生的清歡彌足珍貴,固若金湯。

清歡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清淡的歡愉,清明的歡愉,清淨的歡愉……哪種解釋合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是不濃烈不厚重的。剔去了痴貪枉念,剔盡了榮祿功名,來不了轟轟烈烈,亦受不起驚天動地。清歡不過是守著一角的安適,偷一份閒暇,賒一點自在,滿足於如春筍般爽口的人生,如漿液般鮮嫩十足的原味。只需六七分飽,然後搖椅一躺,做一場精緻的春夢。

現在想來,單單抱怨這擁擠的天地倒成了人心喧囂的藉口了。何須“明月好同三徑夜,綠楊宜作兩家春”,只需“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閒”就夠了:何須“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只需窗外“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足矣。清歡,清歡,清歡,清淨的心底自生歡娛。

人間有味是清歡,有味的是原來就美的塵世,有味的是安之若素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