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

在我書寫的幾十萬字的文學作品裡,僅是寫雨的文章就不下十餘篇,即便不是寫雨的文章,也多半是雨天裡寫的。雨天裡有一種寂寞,雨天裡有一種蒼涼,雨天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雨天裡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情愫。當然更多的我自以為比較滿意的文章,是在雨夜裡寫的,雨夜裡有一種氛圍,一種可以與天與地與遠在他鄉的朋友和親人,對話交流的氛圍。那氛圍是靜悄悄的,那話語是娓娓動聽似泉水一般從心底里流淌出來的。那時候,心靈的世界裡仿佛在輕盈暢快地蹦跳著小雨點,自由暢快,活撥愉悅,似乎一時間和廣袤的宇宙連線在了一起:那林子裡的鳥兒在雨天裡是怎樣度過的呢,它們會被淋濕了翅膀不再展翅高飛了嗎?那荒原里的這樣那樣的小動物們是如何躲避風雨的呢?幾天幾夜的雨水下著,它們到哪裡去尋覓食物呢?還有那些弱勢群體的農戶人家,他們那矮小的土呸房屋會在綿綿不盡的雨水中傾塌下來嗎?……我不知道,我只順著那或極輕柔或極細密的雨的節奏聲,在濃得化不開的雨的氛圍里,寫著只有我自己才能看得懂的文字。我甚至在寫就之後,也甚為詫異,為何在被雨的氛圍包裹之中竟能寫出那樣輕盈空靈的文字,以至於有時忘卻了那窗外已是風吼怒叫,已是暴雨連天。我因此有時懷疑自己的出生日就跟雨有著密切的關係,雖說那日子不是在細雨霏霏的春之清晨,也不是在陰雨綿綿的秋之深夜,但也一定是在陰雨蒼涼的冬之午後。因為我的出生日是在冬日裡,那是偏遠西部戈壁灘上的一座小城。但戈壁灘上的小城冬日裡就不會下雨了嗎?我清晰地記得,有一年的元旦,小城裡就飄起了冬雨,星星點點,蒼蒼涼涼,打濕了人們厚絨絨的棉衣棉褲,臉頰上也是濕漉漉的雨水,凍得人手心冰涼麻木,所不同的是心裡卻異樣地盪起了一陣陣青煙,似雨霧一般,以為寂寞寒冷而又漫長的冬天即要結束,以為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的溫暖而頑皮的春天會提前到來呢!但那雨水落在地上,鏇即成冰,光亮亮滑溜溜的,以至於許多人行走時不時地被仰面摔倒,引來眾人的一陣鬨笑。鬨笑中仰看著那高高的白楊樹,那膚色黝黑枝椏細密的榆樹柳樹蘋果樹,都已掛上了冰凌霜花,啊,一派北國風光的美景又霎時呈現在眼前,那時的你,忘記了疼痛,忘記了臉紅,只顧著欣賞那美麗的畫景了……

我因此斷定,即使冬日裡的雨再怎樣地寒冷,它也是有趣且能使人愉悅興奮起來的。我於是問媽媽:我出生的時候下著雨嗎?

媽媽瞪大了眼睛,不知如何說是好,半響,才說:你出生的時候是個寒冷的冬日,大雪已鋪天蓋地,腳踩上去咯吱咯吱響,那時哪還會有雨啊!說著媽媽朗朗地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從眼角邊上流了出來。接著,媽媽又說:只是一個月後的一天夜裡,你不知為何發起燒來,不會哭,不會笑,臉紫紫的,我搖醒你爸爸,你爸爸說不會有啥事。但我越看心裡越慌,就抱著你往醫院跑去。那是個寒冷的冬夜,出門不遠就是荒涼的戈壁灘啊!我抱著你一直跑著,跑著,大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黑咕隆咚的,漆黑一團,只有我的腳步聲和我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氣聲。我跑到了醫院,叫醒了醫生,那姓王的老院長親自為你作珍,他用一個很長的針從你脊背上扎進去,不知作什麼。很長時間,你的青紫的臉才漫上血色來。後來你爸爸來,說那是抽骨髓,與人大吵了一架。七四年我去克拉瑪依的時候,那位老院長還問起你:你那孩子怎么樣了啊?……

喔,冬日冬夜,我不哭了,我不鬧了,我的臉青紫紫的,媽媽一個人抱著我,在漆黑的冬日冬夜裡氣喘吁吁地跑著,跑著……

“到了到了,下車吧下車吧!”不知誰這樣喊著,把我記憶中喚醒過來。

夜裡,我們居住在一個名叫闊爾克的避暑山莊裡。據說,這個倚山旁水的山莊的後山上,騎馬翻山越嶺走一個多小時,有一清澈的天然雪水湖,那湖水湛藍湛藍,倒影著皚皚雪山,倒影著鬱郁的深黛色的雪嶺雲杉,悠閒的牛羊散落在湖邊,或啃食咀嚼著青青綠草,或舒適地臥著靜靜地瞭望著那湖那樹那皚皚的雪山,不時有潔白的天鵝和灰色的大雁飛來落腳於湖面上,她們互不干擾,相安無事,靜靜地享受著一種天籟,一種生命中無限美好的時光。因而那湖名叫闊爾克,是遊牧在這一帶的哈薩克牧民起的,意為美麗的湖。於是這避暑山莊翻譯成漢文,就應叫美麗的避暑山莊了。

啊,是這樣啊!那我們豈不是居住在美麗的湖上了嗎?我一時覺得我們居住的房子真像是一艘小船兒,在湖面上輕悠悠地飄著。真的,真的像一艘小船,因為雨在夜裡更加喧囂起來,只是這雨不像在城裡,落在硬硬的光禿禿的屋頂和水泥路面上,劈劈啪啪響聲一片,在這裡,她們是落在高高的青草綠葉上,是落在鬱鬱蒼蒼的松林里,是落在喧囂奔騰的喀什河裡,自然是悄無聲息了。是的,這時的草原真像是母親一樣敞開著胸懷,接納著上天的恩賜。

但不知為何,越是這樣悄無聲息,我越是安睡不著,大腦竟是那樣清醒透亮,一會是那美麗的湖泊,一會是寂靜的草原,一會是那喧囂的喀什河水,一會是那個遙遠的冬夜,母親抱著我在漆黑的夜裡跑著,我仿佛聽到母親跑著的喘氣聲,我仿佛看到母親那一顆急切而快要跳出來的心。奇怪,二十多年前,當母親向我講述這一切的時候,我竟是感到那么遙遠那樣虛無縹緲,那樣讓我淡漠而無動於衷,記得我當時聽了只是淡然地笑著;爸爸聽了笑說,別聽你媽胡說,好像她多辛苦似的。現在,母親父親都不在了,這一切竟是那樣地清晰,仿佛就是在昨日發生的一樣。是的,以往的日子裡,我渴望著自己能夠到大江大河裡暢遊,看不到即使看到了也不願多看幾眼那匯成河流之遠方的涓涓溪水,是怎樣日夜不息地向遠方的大江大河裡供養著清清澈澈的乳汁。現在,我在唐布拉,在伊犁河的支流——喀什河上游的一個名叫闊爾克的避暑山莊裡,聆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心竟是那樣的寧靜和蒼涼,我似乎終於看清了自己靈魂深處的世界,竟也有淡漠甚或是麻木不仁不屑一顧的時候;看清了以往的歲月里我浪費掉的大好的時光,尤其是和母親父親在一起的那些美好的日子。是啊,倘若不是母親,那有我對雨以及對大千世界的諸多美妙的感受啊!我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