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十七歲都有道坎兒

李瑾瑜是全年級出了名的問題少年,我與他雖在同一個院子裡長大,卻有著涇渭分明的性格。我天性溫婉而又善感,喜歡讀書,從小便是李瑾瑜父母用來給他作為榜樣的對象。而他,不僅懶散成性,還浮躁異常。奇怪的是,我與李瑾瑜整天待在一塊,他不僅絲毫不受感染,還越發叛逆了。

我說:“瑾瑜,你為什麼就不能好好讀書呢?”這是每次統考過後,我看著成績單對李瑾瑜必說的一句話。他一臉不屑地看著我,半晌之後才懶洋洋地說:“讀書有什麼用?古代的文人不都是窮死的嗎?有錢不就行了?”

每每說到這裡,我們之間的“世界大戰”便開始了。我上前搭住李瑾瑜的肩膀問:“哥們兒,你身上有幾個錢?我還真想看看。”我一面說,一面用手在李瑾瑜的上身口袋裡亂掏。李瑾瑜一面笑,一面憤憤不平地說:“你小子學習好怎么了?你別瞧不起人。等著看吧,幾年以後,你在大學裡還是個窮酸小子,我可能就已經是大老闆了。到時候,寒假、暑假,我親自開車去接你回家啊!”

我一直不相信李瑾瑜會成為老闆,因此我壓根就不會違心奉承他。這也是我和李瑾瑜爭吵的原因之一。他說,我不相信他的能力。

統考前,李瑾瑜又消失了幾天。班主任黑著臉問:“李瑾瑜,你這幾天上哪兒去了?把你的父母叫來!你這學生我算是教不了了!”我趕緊站起身來,一臉驚慌地向班主任解釋:“老師,老師,前幾天李瑾瑜生病了,讓我代為請假,因為考試前學習比較緊張的緣故,我一時給忘了!”

這是我第34次撒謊。其實班主任知道我說的是假話,因為我曾告訴過他。只不過,他需要那么一個藉口來放李瑾瑜一馬。既然他朽木不可雕,又何必再浪費氣力?我真不想看到李瑾瑜的父母灰頭土臉、風塵僕僕地來學校為李瑾瑜求情,手裡還提著兩袋降價水果。或許旁人不知道,但我十分清楚,作為小販出身的他們,要頂著多久的烈日,才能換回那一袋甘甜的水果。

李瑾瑜嚴重違紀,據說,要交由教務處懲辦。我顧不得最後一節課剩下的十幾分鐘,佯裝上廁所,悄悄進了停車場,騎上腳踏車,呼啦呼啦地奔到網咖門口,站在昏暗的樓道里大叫李瑾瑜的名字。

直到我叫得嗓子發乾,嘶啞無力,李瑾瑜才從網咖里跑出來,一臉油光地問我:“你小子打仗啊?叫那么大聲乾什麼?都還沒下課,你怎么跑來了?”

我拉著李瑾瑜的胳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慘了!班主任要把你交給教務處懲辦,要真是那樣,你八成是讀不了書了!”

李瑾瑜愣了一會兒,突然哈哈大笑:“怕什麼怕?要真是那樣,大哥我就去深圳、上海闖一闖,說不定,不用幾年就成億萬富翁啦!”我板著臉,狠狠地打了李瑾瑜一拳,咬牙切齒地說:“李瑾瑜,你真沒良心!你好好想想,咱們大院裡,有誰比你父母辛苦?他們整天這么早出晚歸的,為了誰?你要是真讀不了書了,他們怎么辦?”

我以為,李瑾瑜會抱著我大哭一場,而後,信誓旦旦跟我回學校找班主任認錯。殊不知,他竟然重重地回我一拳:“關你啥事兒!我父母又不是你父母!我自己愛走什麼路,我自己會選擇,不用你瞎操心!”

我將腳踏車調過頭,對著暗沉沉的網咖說:“李瑾瑜,咱們今天就在這兒絕交吧!我覺得,咱們不適合做朋友。”

李瑾瑜沒有做出任何回答,甚至,沒有上前攔住我緩緩前行的車輪。就這樣,我和李瑾瑜十七年的友誼,終於慘澹地結束了。

李瑾瑜父母的責罵和撕心裂肺的啼哭,砸碎了大院裡的靜夜。我站在大院的樹下,看到樓上一片吵鬧與雜亂。許久之後,李瑾瑜一面號啕著,一面光著膀子衝出了人群。他的父親在後面瞪眼呵斥:“你給我回來!”

第二天中午,我剛回到大院,便聽到李瑾瑜離家出走的訊息。他沒有任何準備,上身還赤裸著膀子。我到李瑾瑜家門前的時候,才發現那把碩大的黑鎖。

李瑾瑜的家門在一直沉悶地關閉了足足三日後,終於被打開了。他的母親坐在沙發上,哭得沒了聲音;他的父親一臉沮喪,沉默不語。我騎著腳踏車,鼓足勇氣,到昏沉沉的網咖里挨個找去。我總希望,能在那堆油光滿面的人群里翻出李瑾瑜,把他帶回去,止住他父母的悲傷。

我幾乎找遍了自己所知道的網咖,李瑾瑜還是下落不明。四天后,他的父母聯合學校,預備登出尋人啟事。我大汗淋漓地奔到印刷廠,要求在尋人啟事上加一條黑體字:“李瑾瑜,你欠我的錢不還——李興海。”

不到兩日,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李瑾瑜氣勢洶洶地站在了大院門口,一見到我便從高高的院牆上跳下來,劈頭蓋臉地問:“我什麼時候欠你錢了?”他剛說出這句話,大院裡的阿姨們便大叫起來:“快來啊!瑾瑜回來啦!”

李瑾瑜像個犯人一樣被逮了回來,不過,他沒有被打。當他看到自己的母親因為苦尋不到他,心力交瘁,重病在床時,便哇哇地哭了起來。李瑾瑜的父親抱住他,哽咽著說:“孩子,爸當初給你取這個名字,完全是出於‘握瑾懷瑜’這個成語。可即便你不能成龍成玉,你還是爸的兒子啊……”

李瑾瑜鄭重其事地給所有人道歉的時候,沒有人不受寵若驚。午後,李瑾瑜一臉燦爛地說:“你小子,要不是當初你那句話,我都不知道要用什麼藉口回家,外面的世界,真的不好闖!”

黃昏的路上,兩個少年一同迎著猛烈的風大笑。風裡,有一道人人都必須去經歷的十七歲的坎兒。此時,我們已然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