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鵝

時光把舊景渲染成灰色,令人難以再還原初見之感。那灰色的葦塘里,幾隻沾染了記憶的白鵝,正旁若無人地遊動著,它們從不曾遠離,他年何處,它們也從不關心。

此景此情,不禁讓人想起駱賓王的《詠鵝》。我知道,在我的記憶深處,總有一方空白是為了等這首詩被拾起,然後帶我回到幼時的溫柔鄉,等待過去被重新鍍上亮色。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五歲那一年,小小的我被寄養在外婆家。窄窄的籬笆、矮矮的牆,外婆家的對門住著一個養著大白鵝的阿婆。阿婆是個和藹的老人家,每年桂花簌簌落下的時候,她都會親手拾桂花,為我們這些小鬼頭做桂花糖。那些黃澄澄的甜蜜,甘甜了附近所有孩子的童年。我更是阿婆家的常客。

我是被放養的野孩子。傍晚時分,撞見夕陽的餘暉,我才會記起還有回家這件事,然後一路飛奔。每當這時,阿婆總是一個人坐在她的小院裡,逗弄她養著的那群白鵝。鵝聲陣陣,夕陽把阿婆的影子拉得很長……

小小的我推開院門,搬了一把矮木凳子,靠著阿婆坐下。

“阿婆,你在等太陽回家嗎?”我抬起小花貓似的臉問道。

阿婆輕輕地搖頭,不說話。

我只好歪著頭,聽白鵝的叫聲此起彼伏。突然,我想起那首剛學會不久的詩:“阿婆,聽我給你念詩吧。‘鵝鵝鵝,曲項……’”剛念了個開頭,我便怔住了。我看見一滴渾濁的老淚順著阿婆蒼老的面頰緩緩地滑過,淚水被天邊遠遠的夕陽映得血紅,紅得觸目驚心。

“阿婆,不哭。”我一邊說著,一邊扁起嘴,作勢要哭。

阿婆忙抹了抹眼睛,一把攬住我:“傻囡囡,阿婆那是高興,囡囡真有出息。”

聽到阿婆的稱讚,我喜不自禁,連忙跑回外婆家,找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拿起鉛筆就往上畫。隨後我又跑回阿婆身旁,指著紙上三個歪歪扭扭的“兒兒兒”興奮地嚷著:“阿婆你看,‘鵝鵝鵝’寫得好不好?”

夕陽把院子裡兩個緊挨著的人影拉得細長,變得淡淡的,最後漸漸被夜幕所吞沒。

時間流逝,我必須要回城裡去念國小了。我坐在車上,望著倒車鏡里愈來愈小的阿婆和它的群鵝,帶著哭腔喊道:“阿婆,我長大了就回來。”

風灌進打開的車窗里,颳得我的臉生疼,眼淚流進嘴裡,鹹鹹的……

我從來都不曾想到,再次見到阿婆,會是在她的葬禮上。

阿婆,走了。

我跑進靈堂,周圍的一切白得刺眼。我沒有見到阿婆的任何一個親人,有的,只是撲面而來的白色,還有身著白裝的鄉鄰。

鄉親們說,阿婆的桌子上,鋪滿了寫著“兒”字的廢煙紙。

鄉親們還說,阿婆這輩子大字不識一個。

鄉親們最後說,阿婆唯一的兒子還沒回來。

剎那間,我失聲痛哭。

阿婆一直在等她那未歸的兒子。兒未歸,母就等,痴等,苦等,一等就是一輩子。

屋外灰色的葦塘里,幾隻白鵝正在旁若無人地遊動,它們從不曾遠離,因為它們知道阿婆那等待的目光也從不曾遠離。

白鵝伸長了細長的脖頸,此起彼伏地長吟著一曲悲歌:“兒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