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暗示

清涼的秋雨送走了一個燥熱的苦夏,燥熱的心總算靜默下來了。在這秋蟲唧唧的黑色的秋夜裡,我驟然從昏睡中驚醒。遠方的鐘樓上,響起了悠長的鐘聲。又一列火車隆隆馳過——

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呢?是生命的暗示嗎?

我在想,秋蟲因何要晝夜而鳴?是因為它強烈的生命意識嗎?是因為它深諳生命的短暫,而必然離密度地顯示自己的存在么?是因為它那生命的全部價值,都隱含在這截弱卻令人感泣的生命絕響里么?那么人呢?僅僅因為生命比秋蟲千百倍的綿長,就可以以生理需求為由,將千百個最美麗最令人激動的黎明慷慨地遺棄么?

這是一個荒誕的聯想。

惟有鐘聲,以其絕對接近精確的殊榮,當之無愧地充當了生命的量尺。它那周而復始的切切呼喚里,有一種振聾發聵的提醒,然而昏睡了的那些人是不知道的,在混混沌沌之間,生命就這樣一部分一部分地喪失了。

這是一個無可挽回的喪失。

有時,我們會覺得生命是一種痛苦的煎熬,當它最充分地展示黑暗、齷齪、卑鄙、虛偽一面的時候;有時,我們會覺得生命是一種快樂的享受,當它展示出光明、純潔、崇高、真誠一面的時候;生命似乎永遠是在這樣兩極之間交錯延伸的,在它延伸的每一個區段里,似乎總是喜劇與悲劇同生,苦難與幸福共存。有時,我們會覺得生命是一種渺小的存在,當物慾、情慾、貪慾在螻蟻般的人群中橫行肆虐的時候;有時,我們會覺得生命是一種偉大的結晶,當它在強暴、苦難、災害中顯示出犧牲的悲壯的時候。生命似乎永遠是渺小和偉大的“混血兒”,由此我們也就沒有理由產生絕對的崇拜和蔑視,再偉大的巨人也有他渺小的瞬間,再渺小的凡人也有他偉大的片刻。

絕大多數的時候,我們有一種珍惜生命的本能,似乎沒有一個人來到世上就夢寐求死。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生命在心靈中會無限地增值。畢竟,生命只屬於這一個人,而且僅僅只有一次。在人生的道路上,即使一切都失去了,而卻一息尚存,你就沒有絲毫理由絕望,這樣的事例在生活中是很多的,當然,在極少數的時候,我們也渴望著悲壯的犧牲,那是因為苟且偷生已嚴重地褻瀆了神聖的生命。那時,我們會毫不猶豫地以死明志。這樣,死亡就變得令人仰止,生命就會因死亡而延續,因毀滅而永生。

鐘聲是生命長度的量尺,卻不是生命價值的量尺。生命的價值只有在歷史的天平上才能清晰地顯示出它本來的刻度。一代又一代的人來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去了,他們的生命價值何在?有的人有一個轟轟烈烈的生,卻留下一個默默無聞的死;有的人有一個默默無聞的生,卻有一個轟轟烈烈的死。有的人顯赫一時,卻只能成為匆匆的歷史過客;有的人潦倒終生,卻成為歷史燦爛星空的泰斗。這一切絕然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生命價值的客觀性和歷史性,使不絕於耳的喧囂顯得極其微不足道。

一時一事的得失,似乎永遠困擾著我們,永遠是生命的煩惱之泉。倘若能真正將其王之度外,煩惱就真正超脫了。其實,真正值得煩惱的命題在於:生命的價值究竟應以何種形式作何種轉化。對於這個千古之謎,一千個人有一千種答案,卻沒有任何一本哪怕是世界上最權威的教科書能提出最完美的答案。人其實是最難認識自己的,也就更難找到自己生命的轉化方式,這正是一些人擁有一個失敗的人生之根源。更悲慘的結局則在於,自以為找到了答案而其實完全是南轅北轍。所謂天才,無非就是能最早最充分地認識自己的價值,從而以最直接的方式完成了生命由瞬間到永恆的有效轉化。

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生命,然而相當多的人直到瀕臨死亡也沒有弄清生命是怎么一回事,這正是人類的悲劇所在。

生命,這神秘而美麗,不可捉捧而異常珍貴的存在,你究竟隱逸著多少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