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香里的童年

那天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十多年前的故鄉。我沿著記憶找尋那時的路,於是我來到了湖邊。

歲月似是停滯了,夾雜著記憶里那些奢侈而又明亮的呼吸與影像,蕩漾在湖水裡。昔日的清波帶著無限的柔情,淡淡的煙氣鋪在水上,多了幾分詩情。

於是我便踏著一份薄薄的寂寞,踏著一份古典的情韻,向著那淺水裡走去。清秋的湖水漫過腳踝,因沒有穿鞋,而讓人肌骨生涼。我找到一隻停泊的小船,然後劃著名它向水深處漫溯。頭頂有無數的星星在朝我眨眼。水面上有重重疊疊的黛影,星輝安然地沉睡在水中,那些記憶中遠逝的荷藕又開始復甦。我搖動木漿,水面漾起層層波紋,像是流年裡母親在含著淚微笑……

那一年我六歲,母親還不到三十。我少不更事,母親卻整日為生活勞累。

母親向來極愛蓮,愛它的潔淨和淡雅。我總能看到那些荷葉在水面上清漾,像一葉葉碧綠的扁舟,承載著她善良的心境。

初夏,母親帶著我到湖中遊興,坐在一隻被湖水浸漬得褪色的木船上。湖波蕩漾開來,水裡宛然是一個潔淨的世界。夏的尾梢臨近的時候,蓮蓬便已熟透,母親喜歡和我在清涼的月光下採摘蓮蓬。村莊醞釀著睡意,我和母親坐在一隻漁船上,與那些高貴優雅的芙蕖嬉鬧。但又沒有語言,沒有聲音,只有無邊的靜謐,像一幅充滿著詩意的大自然畫面,似夢,似真!

深秋,幾場蕭瑟的暮雨過後,荷花已悉數頹敗,夏天裡卷舒開合的風韻也頹然消逝,在水底沉睡的,便只有那不隨季節更改的蓮藕了。

我一直都極喜愛吃藕。對藕,有一種特殊的情結。那片片雪白,嚼起來脆生生的,令人滿口生香。

六歲那年的冬天很冷,寒風透骨,那是一個荒年,大水淹沒了河堤,飢餓像洪水猛獸一樣侵蝕著村莊,只剩下一片荒蕪。是淡淡的藕香伴我度過了那個寒冬,我能記得的是每天都會有一盤香甜的藕擺在桌上,白得似雪,透得像玉。母親總是微笑著看我吃完,自己卻很少吃。六歲的我不去想它們是怎么來的,直到有一天,我偶然來到湖邊,看到母親站在水中挖藕,雙手被凍得通紅,湖水浸過母親的雙腿,我幾乎感到了她的顫慄。她看到我,向著我微笑,我仿佛覺得那笑是帶著淚的。以至於到了後來,那場面總是很多次出現在我的夢裡。如今的我已分不清那究竟是夢還是真實。

母親的青絲,被歲月染成了霜發,她不再年輕。我總覺得母親像是蓮藕,一直都這樣覺得,那么樸素又那么優雅。

後來我在夢中見到這樣的情景:湖邊生出了許多荷花,亭亭淨植,香遠益清,恰如周敦頤在《愛蓮說》中所寫的。暮色蒼茫,月亮悄悄探出她的臉龐,宛如芙蓉面的少女。月光靜靜鋪在水面,沉寂的月影也隨風擺動。那時還很年輕的母親駛一葉扁舟採蓮,皓腕下,那數朵蓮花,浸透了露水的芳華。

李義山有詩句“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想來這便是最為深沉的境界了。歲月總在蓮上留下脈脈詩行,留下一種靈秀的氣韻。我想只有真正愛荷的人才能懂得。母親想必是懂得的。

多想時光能回到那年夏末,母親依舊是那樣年輕,夜月下,素手輕擷,數朵藕花在她的皓腕下搖曳,隨波輕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