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它的時候,是五月里一個陽光很好的午後。
我和媽媽在院子裡翻曬一些舊衣物。曬了大半天的棉襖啦、毛衣啦、圍巾啦,都變得蓬鬆而柔軟。
這些衣物已經很久都沒有穿過了,但看著依然覺得很親切。
我抖開一條粉色和白色相間的條紋圍巾,那還是我上幼稚園時用過的。
奇怪的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
“哎喲——”一個石頭模樣的小怪物,忽然嚷嚷著從裡面掉落下來。
“哎喲喲——”我也嚇得一邊嚷嚷,一邊輕輕拍著自己的心。
“別害怕,我不是妖怪,我是一隻歌。”小怪物用有點沙啞的聲音說。
“歌?那你唱給我聽聽呢?”我的好奇心來了!
於是,小怪物真的唱起歌來。那歌詞含含糊糊的,我把耳朵湊得很近了,也沒聽清楚一字一句。曲調呢,帶點兒滄桑的味道,就像是一個疲憊的旅人從很遙遠的地方緩緩走過來。
“你從哪裡來呢?流浪歌。”我忍不住這樣叫它。
“我也不知道呀,也許是風把我吹來的,也許是鳥兒把我銜來的,也許……”流浪歌很迷糊的樣子。
我猜,一定是哪個粗心的主人把它弄丟了吧?
既然這樣,那么,在它找到家之前,我只好暫時把它收留下來了。
我用毛筆在白紙上寫了個簡短的“失物招領”,鄭重地貼在了巷口的老槐樹上。
“今拾到流浪歌一隻,請主人速與老槐樹巷102號林小兔聯繫。”
可是,一個星期過去了,也沒有人來打聽流浪歌的事。
流浪歌倒是心安理得地在我家住下了。我把它洗得乾乾淨淨的,還用燈芯絨給它做了一個舒舒服服的小窩。
它常常和我一起在院子裡玩。暖融融的陽光,讓它一天天變得柔軟起來。現在,它不再像塊小石頭啦,而像是用厚嘟嘟的橡皮泥團成的。
我們常常在一起聊天。我給它學校里的新鮮事兒,它就給我唱歌。
雖然我還是聽不懂它唱的是什麼,但我驚奇地發現,那曲調一天比一天輕快了,那滄桑的味道,也像被撣子撣過了似的,漸漸地消失了。
一種很純正的鏇律,迴響在槐花飄香的小院子裡。
又一個星期過去了,那張“失物招領”還是無人問津。只有風,掀起了紙頭的一角。
漸漸地,流浪歌越來越喜歡黏著我了。有時候,半夜裡它還會悄悄地鑽到我的被窩裡來。於是,我乾脆把它放到了枕頭邊。
漸漸地,它變得更加柔軟了,就像是百千朵蒲公英做成的,又像是晴空里剛剛摘下來的雲朵。
漸漸地,我開始能聽懂一些歌詞了,它唱著,“我喜歡……我喜歡……”
喜歡什麼呢?這是哪個音樂家新寫的歌?是哪個少年唱給心愛女孩的歌?是哪個年輕的母親在搖籃邊哼唱的歌?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越來越喜歡那歌聲了。
不知為什麼,它總讓我想起一些美好的事物,帶圈圈的棒棒糖啦,扎在麻花辮上的蝴蝶結啦,一不小心飛上天空的紅氣球啦……那些來自童年的事物。
每天,我聽著那歌聲,走進恬靜的夢鄉。每天,我聽著那歌聲,迎接新一天的晨光。是的,我想我已經離不開它了。
又一個星期過去了。我心事重重地走在放學路上。
有一個聲音悄悄地說,把槐樹上的失物招領撕了吧,讓流浪歌永遠留在我身邊。
第二個聲音嚴肅地說,不行喲,那也是別人心愛的歌呀。
第三個聲音無奈地說,那怎么辦呢?
不知不覺地,我就走到了巷口的老槐樹下。我下意識地向那樹上的白紙望去——呀,它不見了,就連一片碎紙屑也沒有留下。
是流浪歌的主人撕去了嗎?他要問我要回流浪歌了嗎?
我背著書包趕忙跑回家去。
院子裡靜悄悄的,媽媽正在屋裡做晚飯。
“媽媽,有人來找過我嗎?”我一邊抹著額頭上的汗水,一邊焦急地問。
“有啊。”媽媽慢悠悠地應著。
“誰呀?”我的心咚咚咚地跳起來。
“隔壁的采采,她問你借羽毛球拍。”媽媽把一盤青菜盛了起來。
“喔。”我輕輕吁了口氣。
可是,她忽然又像想起來什麼似的望著我。
“奇怪,剛才我好像聽見你唱歌了。”她疑惑地說。
“怎么會,一定是流浪歌唱的吧?”我咕噥了一聲,向流浪歌的小窩跑去。
它還在!
現在,它已經變得像水一樣的透明了,好像千萬顆晶瑩的露珠凝結在一起,好像風一吹就會消失不見了。
聽,它在唱歌。那純淨的聲音,仿佛剛剛被陽光漂洗過似的。
這一次,我竟然完全聽懂了它的歌聲。
“我喜歡,爸爸。
我喜歡,媽媽。
我喜歡,蝴蝶的翅膀。
我喜歡,氣球追著紅太陽。
我喜歡,帶圈圈的棒棒糖。
我喜歡,螞蟻爬到窗台上。
我喜歡,我喜歡。
……”
為什麼,這歌聲是那樣的熟悉,那樣的親切,親切得像我的呼吸,像我的表情,像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小兔,這不就是你上幼稚園時最愛唱的歌么?”媽媽也跟了過來,驚奇地說。
誰說不是呢?這分明就是我唱的歌呀。
那時候,我總是喜歡大聲地歌唱,在星光下唱,在高高的陽台上唱,在春天的草地上唱,天馬行空地歌,唱著獨一無二的歌,自己的歌。
爸爸常常笑呵呵地說,我家小兔會填詞作曲啦。
媽媽總是打趣道,小兔是要當音樂家的。
可是,從什麼時候起,我不再大聲地歌唱了呢?從什麼時候起,童年的歌聲,離我漸漸遠去了呢?
我小心地抱起流浪歌,喔不,那來自我童年的歌。
現在,它是那么的輕,輕得像一團若有若無的霧氣。
然後,我聽見那聲音越來越淡,它真的像霧氣一樣地消散了。
我的手裡空空的了。
但是我知道,童年的歌,你已經回家,已經永遠地住在了我心裡,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