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同情心,是一種高尚、溫暖而又容易受到挫折的感情。
前些年去美國,在舊金山的唐人街,看見一個乞丐。他坐在地上拉一把二胡,拉的曲子是《二泉映月》。如果拉得蹩腳一點,我可能不怎么會在意,可是他卻拉得非常出色,水平不比那些專業演奏員低。他的手指在弦上柔韌地顫抖著,弓在兩根弦之間來來回回地運行,優美淒涼的曲子如同泉水一般從弓弦間流出來,聽了使人心酸。心酸的原因,不僅是因為那曲子憂傷的情調。這樣一位有造詣的二胡演奏家,在這裡竟淪落為街頭賣藝的行乞者,怎不叫人心酸!當我將一張鈔票無聲地放到他的盤子裡時,心有些顫抖。
在美國看到乞丐,當時的感想是,這世界上有人群的地方大概都會有乞丐。至少現在還沒有人能改變這樣的事實。有人在一夜間暴發為富翁,也有人在一個晴朗的早晨悄悄淪為乞丐。前些年曾有作家混入乞丐幫中採訪,寫出中國乞丐圈中的許多內幕,很是轟動了一陣。據說那些當乞丐的人並不都是因為貧窮或者難謀生計,有些人喜歡做乞丐,因為他們覺得行乞比干活流汗來得輕鬆。只要人心中還存在著對貧窮和無助者的同情,乞丐便有生路。當然,有很多人寧肯餓死也不會做乞丐的。做乞丐,必須埋葬高貴的自尊,不是人人都願意付出這代價的。
對行乞者來說,重要的是如何博取人們的同情。坐在街頭拉琴,也許是最文雅的行乞方式。嚴格地說,這可以看作是一種賣藝,而不是行乞,用美妙的琴聲換取聽眾的報酬,和在劇院裡開音樂會沒有本質上的差別。不少行乞者在大庭廣眾之下展示襤褸的長衫和瘦弱殘疾的身體,有的甚至長跪於地,不停地向路人磕頭,以求施捨。這種情形看了使人難受,然而對行乞者來說,這樣做似乎無可非議,展示貧窮和慘狀,正是為了換取同情,然後盤裡才會奏出錢幣的音樂。路人掏錢施捨後,或許也能得到一種心理上的滿足――誰不樂意被人看作是樂施行善的好人?
然而我說同情心也是一種容易受挫折的感情,即使面對乞丐,也是如此。
有一次,我從外面回家,在路上被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婦人攔住,此人衣著樸素,面容悲戚,頭上戴著一朵小白花。
“這位先生,你能不能幫助我一下?”她用一種焦急而又懇切的口氣發問,使我不得不耐心地聽她往下講,而且我也好奇,這樣一位看起來有些修養的婦女,攔住一個陌生人想乾什麼?
“我陪男人來上海看病,男人前天在醫院裡去世了。”她的眼圈有些紅,話也說得不連貫起來,“我要回家,可是身邊的錢已不夠買火車票,還缺三元四角,你能不能借我三元四角?我回去後一定寄還給你!”
我從錢包里掏出五元錢給她,沒有說一句話就走了,只聽到她在背後一連聲地道謝。我想,對這樣一位不幸的婦女,幫助她應該是人之常情。回到家裡,和妻子講起這件事,妻子叫起來:“這個女人,我剛才也碰到的,我給過她錢了!原來是個騙子!”
這件事,使我難過了半天。我不是後悔給了那女人錢,而是為她難過。為了要錢,竟會編出喪夫的謊言來騙取人們的同情,實在可悲。也許她的丈夫早已去世,也許她根本就沒有丈夫,也許她的丈夫還活著――如果她的丈夫還活著,不知會作何感想?我想,要是這一類騙術泛濫開來,人們一定會越來越吝嗇自己的同情心。那時,遭難的是那些真正值得同情和需要幫助的人。
我實在不敢想像,假如人類都沒有了同情心,我們的世界將會是何等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