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後的父親

曾經路遇一個老人,穿著厚重的棉襖,倚著牆根,席地而坐,一隻粗糙黧黑的手撐在泥土裡,另外一隻手上夾著一根香菸,身旁是凌亂的菸蒂。聞其聲,句句悲愴,似乎在訴說著自己所受的辛酸、委屈和不平。老人深藍色老舊的棉襖,在冬日陰霾的天空里,瑟瑟發抖。連溫厚的泥土和燃燒的香菸的溫暖也不能令他的手安穩。他深褐色的臉龐上,爬滿了縱橫的溝壑,這是一個把滿腹心事都寫到臉上的老父親。我不知道他經歷過多少生活的辛酸,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如此悲傷和無奈地蹲在牆根下,更無從得知他的孩子們身在何處。我只看到了一個行動遲緩的老父親,在氤氳的煙霧裡,釋放著自己無處排解的愁苦。

落寞吸菸的老人,讓我想到了多年前,曾經與十幾名帶著大包小裹的農民工同乘一車的畫面。那年冬天,他們嬉鬧著坐下後,就開始大聲談笑並分發香菸,只一會兒的工夫,車廂內就煙霧繚繞了。車窗外寒冷零碎的風淡化了車廂內濃濃的煙霧。車廂里人聲鼎沸,笑語喧譁,那些漢子們旁若無人地說了一路,煙也抽了一路。看他們的衣著打扮,都是乾體力活的,褲腳或者袖口的污漬還在,甚或身上依然油漆斑駁。但是他們滿不在乎,繼續高談闊論,紛紛講著今年哪個地方的錢最好掙,誰的媳婦最會過日子,誰家的娃娃最爭氣,在學校里總是考第一。看著他們說到興起、眉飛色舞的樣子,無限滿足地吧嗒一下嘴上的香菸,然後吐出一大口煙來,繼續和同伴搭話。這群父親、丈夫、兒子們,穿著骯髒破舊的衣服,吃著最便宜的飯菜,抽著最廉價的香菸,談論著最家常的話題,憧憬著能夠繼續打工賺錢的美好明天。在城裡人眼裡,也許他們是一群沒有文化、沒有技術,湧入城市裡面乾苦力的農民工,生活在城市的最底層。可是,在他們的妻兒老母眼裡,他們卻是家裡的頂樑柱,是家裡的希望和盼頭。他們出門在外打工賺錢養家餬口,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孩子的學費,甚至醫藥費,都從那雙粗糙的大手上來。這群衣衫破舊骯髒的漢子們,走出家門,在外面幹著強體力勞動,同時也受著別人鄙夷厭惡的眼神和話語。可是,他們依然笑得燦爛,笑得爽朗,從濃密的煙霧裡,我看到了他們與生俱來的作為父親的堅定和執著。

前幾天父親打來電話,讓我再給他買幾十條“軟哈”,說現在村里便宜香菸越發不好買了,好多老漢子們開始自己動手卷劣質的菸葉了。身邊的很多朋友對我給父親供應香菸一直不解,我又何嘗不知道吸菸有害健康。可沒有香菸陪伴的父親,該如何打發漫長的日子呢。

在撫養我們的路上,父親跌跌撞撞,為我們遮風擋雨,早已傾盡所有。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小男孩,到懂得世事滄桑,到成家立業,到為了生計四處奔波。在奔波的路上,他摔歪了腰,走路再也不能挺起腰桿;在奔波的路上,他的一隻手日漸發麻,不知道多少次香菸不知不覺從手上滑落而燙傷了他的腿;在奔波的路上,他的耳朵背了,每次和他說話都需要提高嗓門;在奔波的路上,他的腳步再也不能健步如飛,就像普天下所有的老人一樣,步履蹣跚;在奔波的路上,他逐漸地嗜煙、嗜酒,就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莊稼漢一樣,閒下來的時候,就點支煙,每天中午、晚上,都要喝上一杯酒解解乏。

顛簸百里,回到老家,給父親剪指甲,他乖乖地把手遞給我,他說左手自己還能剪,右手就不行了。他的左手抖得厲害,什麼也拿不了,有時候,只能拿塊石頭磨。我不禁悲從中來。我幾乎每周都回家一次,每次都心安理得地吃著老父老母給我做的可口飯菜,上次剪指甲和這次的間距是如此之大,父親寧肯自己拿石頭磨,也不肯叫我,我感到很難過。接著又剪了腳趾甲,父親的腳很大,趾甲很長了,也有些髒了,我小心地剪好。洗手後,給他從頭到腳按摩,父親的頭髮怎么會如此稀疏?父親的脖子已經顯出老態了,臉上的皺紋也都堆積起來,鼻子依然筆挺,可是當年的英俊小伙已經變成了榻上老人。我小心地抓著、敲著、按著,父親滿足地閉著眼睛,問我是剛剛學的嗎?我說是啊,正在學習,哪裡按得不舒服你告訴我,我好改進。父親一個勁地說,好,很好。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卻不敢掉下來,怕砸傷了年老的父親。

透過父親手中香菸氤氳的煙霧,我看到在生命的荒原上,父親就像一棵挺拔的松樹,身處荒涼還是繁華都是與生俱來的,無從選擇。父親的角色,卻注定了他對自己生活態度和方式的選擇,就像荒山上真正的松樹,不嫌棄荒山的荒涼與貧瘠,始終以一種蓬勃的姿態,長著、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