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時，十六樓的朋友們看見了蝴蝶。
最先看見蝴蝶的，是躺在靠窗的病床上的小男孩。當母親把削好的蘋果切成塊，並一塊塊餵給他吃時，他卻突然仰起蒼白疲憊的小臉，脆生生對母親說：“媽媽，快看，窗外有蝴蝶。”
“蝴蝶？”母親向外望去。天空湛藍平滑，遼闊光潔，偶爾飛過幾隻純白的鳥，卻沒有半點蝴蝶的影子。
母親知道小男孩是最不願住院的，因為躺在病房裡既無卡通片，又沒人陪同做遊戲。最近春光旖旎，聽說同學們都去春遊了，他更是氣鼓鼓地鬧了好幾天。
“真的有蝴蝶，我都看見它的觸角了。”小男孩扯著細細的嗓子，原本茂密的黑髮脫落殆盡，光光的腦袋像一個小燈泡，“黃色的，亮亮的，拍著翅膀飛走了。”
沒想到過了幾天，十六樓的朋友們陸陸續續地提到了蝴蝶。先是一個剛住院的民工，再後來是一位大學教授，接著是年紀最大的老爺爺，最後是國小老師、大學生、家庭主婦和小包工頭……他們的口氣都無比堅定。這讓他們的家人以及醫生、護士都感覺匪夷所思。所有人都趴在窗前眯著眼仔細向外看，卻始終沒有發現蝴蝶。
十六樓的朋友們整天吃力卻興致勃勃地談論著蝴蝶：“昨天傍晚時落日紅彤彤的，有一群蝴蝶從天邊飛過去，就像飛向一團火。”“今天早上有一隻嫩黃色的蝴蝶，差點撞到我們的玻璃窗上。”他們說得很起勁，蒼白的臉上滾著細密的汗珠。
某一天，十六樓的朋友們竟然一起消失了。這可急壞了他們的親屬、醫生與護士。所有人傾巢出動，滿臉焦灼地四下尋找。最後，還是一位老奶奶找到了所有人。她顫巍巍地帶領大家推開一扇生鏽的半掩鐵門，來到醫院天台——原來十六樓的朋友們都在天台上。
那天陽光很好，十六樓的朋友們融化在日光里，遠望去白茫茫的一片，走近了才能看清他們蒼白的肌體與病服。他們或站或坐，表情雖然是模糊的，但卻能感到他們散發出一種無拘無束的愜意。他們發現有人到來，表情竟無比平靜。大學教授一邊朝來者招了招手，一邊手舞足蹈地說道：“春天到了，所有的蝴蝶都飛來了，在高空盤鏇著。嫣紅、翠綠、海藍、湖青……蝴蝶有那么多種顏色，我們每一個人都能看見。”似乎，這是他們一生中最為激動的時刻，全天下的蝴蝶都在圍繞著他們飛舞，每一次揮翅都孕育著無窮無盡的鮮活的生命力。
後來，十六樓的朋友們都沒有出院，他們一個個“離開”了。幾個月後，原先住在十六樓的人們都不見了。又換來一批新人，他們有著相似的蒼白與疲憊，身體一天一天地乾癟下去。
一個從二十三歲便開始工作的護士，照看住在十六樓的癌症晚期病人已經十年了。她每天戴著白色口罩，用消毒水消毒。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不知為何，她總會想起那個天台上的聚會。她說，那一天，在恍惚中，她好像也看見了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