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守

燈光黃而有暈,裡面的鎢絲早已黑如焦炭卻仍顯示頑強的壽命。幾隻飛蛾扇動著翅膀圍著布滿灰塵的燈泡打轉,試圖吸收全部的光和熱。

屋裡氣氛沉悶,父親背對著光沉默地坐在飯桌前,他的臉頰由於風吹日曬變得黝黑黝黑,在光影中顯得模糊,唯有他那雙依然炯炯有神的如同瑪瑙般嵌在厚厚眼袋上方的灰褐色眼睛,是我能夠辨認坐在一米開外的四十歲男人是我父親的唯一標識。

我木木地看著他,他正用粗糙的骨節分明的拇指和中指端著二鍋頭往嘴裡送。每啜一口,他的嘴唇總會上下閉眠一會,然後再夾菜慢慢咀嚼。他看起來很疲憊,全部力量似乎都集中在他攤在桌前的左手上。此時在我眼裡的父親早已不再是小時候那個身體強壯,總愛在村里放電影時輕易將我舉起的男人了,他儼然是一位垂暮的老人,那么無力。我為我的這一發現詫異不已,突然之間感覺心裡一片空白,愧疚與難過油然而生。

歲月如此無情,它帶走父親年輕的同時也凍結了童年裡我對父親所有的記憶。

母親面帶慍色,將盛好的稀飯放在桌上,“都已經兩個月了,家裡的收入如此低,不出海只靠你打點小工,貼補家用還可以,但孩子的學費生活費怎么辦?你恪守原則,不違背國家‘歇海’①的規定,可你看看別人。村後的李×,人家光今天就掙了XX多塊,後面的丁x,就在你恪守規定不出海的兩個月,人家都掙了三四萬了,還有……”母親一一舉著這些人,而我也終於明白父親如此沉默的原因。他轉過臉,借著一絲光亮,我看到他平靜如水的臉。任憑母親如何講,父親始終一聲不吭。我知道在他心裡一定也在為我們的學費發愁的,可是國家有國家的規定,憑他的個性,他一定會恪守到底的。母親聒噪了好一會兒,看到父親無動於衷,索性不再答理他,丟下碗筷逕自回到堂屋躺在沙發上生悶氣。

一連幾天,母親沒有和父親說一句話。

農曆七月十五,是農村傳統認為的“鬼節”,村裡的人都忙著祭祀上墳。弟弟在外地上學不能回來,於是父親和我抬著祭品向村墳走去。已是秋風的季節,滿樹繁茂一夜之間就被掃落淨盡,除了落葉,似乎整個世界都在張皇無措地飛。我們走在埋著亡人的土地上,過往的一切沉積在我們腳下。我突然覺得活著的人就是站在出生與墳墓之間,一黑一白,顫抖在生命兩極,似乎一切都是確定的,如同一隻回溯本源的舟子,既成預言也成追憶。乾燥的秋風把周圍的空氣吹動,如同浮土一般撲在我的周身,使我的判別極不準確:仿佛有混合的聲音從遙遠的天際傳來,又仿佛腳下的大地正在裂開,我的骨骼在風中戰慄。我回頭看看父親,他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墳地到了,周圍的雜草已經枯黃,但仍有幾棵倔強地保持綠色。父親將覆滿土的大理石用笤帚掃淨,把供品一一擺上並斟了酒。之後,我們程式化地磕了幾個頭。一切完畢我正要收拾,父親卻示意我坐在他身邊。

周圍一片死寂。

“爸,媽那天晚上說你的時候,你就沒有什麼想法嗎?”我抬起頭問他。

父親似乎沒想到我會問這樣的問題,他先是驚愕,繼而面容舒展開來。

“孩子,錢這個東西呢,人人都喜歡。可是這並不代表你就可以違背良心不守規定去獲得。你瞧周圍土裡埋的人,也許他們曾經違背良心與規定獲得了家財萬貫,可最後呢,還不是被泥土融解消失不在。他們的內心沒有充實的東西,白白活了一輩子。你應該懂得,活著要有所恪守,恪守原則,恪守規定,恪守你該恪守的一切。”

父親講這些話的時候,眼睛裡好像燃著一團火,堅定真誠而又熾熱。我知道,這團火已經在我眼裡接著蔓延了,熊熊烈火里是恪守的靈魂人格。

的確,我們每時每刻都在目睹歲月漠然地遠去,而過往的歲月不曾瞥見我們。我們所做的應該恪守自己的良心,遵循內在的召喚。這並非僅僅由於信仰或神性,它常常只是由於氣質,它是一種震懾一種壓迫,使整個機體遵循。同時,我也相信某些東西是具有穿透力的,就像父親的恪守,穿透一切抵達我的內心深處。

把恪守當做星群彎曲著引向自己,這是一個美麗的意象。冷凜之夜,有火焰生輝,此時天空到地面便有一條弓形的道路,通向永恆。

這是父親教給我的,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註:①“歇海”:國家規定每年的七月八日,為了魚種繁衍,禁止漁船出海打魚。

夜,張開了她的雙翼把整個天空都覆蓋在一片黑暗之下,透過窗玻璃看外面的風景,一點兒也不如往日的熱鬧繁華,滿眼是淒楚寂靜。是夜太深沉還是心太淒冷?穿過厚重的夜幕,我的目光凝視星空,飽含淚水……

那年,那天,轉過中間的隔牆,我躲在門的陰影里向屋內張望,那閃爍的燈光照不醒你往日的笑顏,照不亮你慈愛的目光。目光穿過人群我從縫隙里看到你躺在床上,為什麼不肯坐起來呢?只是睜著那無力的雙眼看我們幾下。看見我們著急,看著奶奶哭紅的雙眼,你不心疼嗎?那一刻我只是覺得你真是好無情!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不,該是凌晨了,父親急忙把我叫醒,拉我到床前看你,這次你的眼睛竟是那么明亮、有神,等你把我們每個人看了一遍後,我分明看見你眼中深深的不捨,我的心猛然痛了一下。在奶奶牽著我再去睡覺時,我不知為什麼那么傷心,是因為你那不捨的眼神吧。又漸漸睡著了,但醒來淚不知何時沾濕了枕巾。

第二天醒來時,我就清楚地聽見窗外風雨大作,急忙>中到屋裡去看你,卻只見哭成淚人的家人和躺在床上已冰冷的你。怎么會這樣?

初一:張東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