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教官們(一)

天近冬了,微寒。於是喜歡回憶一些熾烈的綠色往事。很奇怪,我還未老,為何戀舊如此;穿著劣質軍裝的日子,又有什麼好說?但普希金說,過去了,就是親切的回憶。你把曾經的糾結遺憾都放下,單單留下一些帶著呼吸餘溫的故事,一旦事如昨,便恍然親如觸膚。教官們留下的故事是一泓綠泉,在不為人知的歲月林蔭下流過,涓涓滴滴我都不曾忘卻。

常教官:來時容易去時難,到底相忘誰先忘

那時候媽常常嘲笑我一兩句,說那個常教官語錄寫得沒完沒了的,你還想出版怎么著?  出版他的語錄這種雄心壯志,也只有14、5歲時候的我才敢有。現在從書櫃裡把那東西抽出來看看,會笑得抽風,會想得專心,會愀然酸楚。

5年過去,確實是很久了。

那次軍訓在7月下旬,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是山北方夏天最熱的階段。一聲”和教官見面“常教官就出現了。他個子也不高,濃眉毛,大眼睛,鷹鉤鼻子,至於皮膚很黑這個問題,現在已經不屬於問題。還記得當時他叫我們向北走,結果我們一副分不清東南西北的懵懂樣子叫他好笑的緊。站在了太陽地下,身上立馬出來一層黏黏的汗水。那時候說得輕鬆:“我們站會兒。”不是一會,是40分鐘。他是一個折扣不肯打的。不過會在我目視前方,也就是看那個籃球架看得要抓狂的時候,他會忽然跟我們說:

“同學們,堅持就是勝利。在你最痛苦的時候,就是你接近勝利的時候。同學們,要堅持!”

其實某些道理不是我們不知,而是在那種情境裡說得恰如其分,顯得有力。眼前好像豁然有一道光明乍現,隨著這樣的節奏,你就怡然了一些,安穩許多

他那時候其實只有19虛歲,給軍旅生活淬練得成熟老練。他經常就跟後腦勺長了眼睛似的忽然扭過頭來對某個人說:“不要看我,看前方!”然而孩氣還在骨子裡,他未免比別的教官淘氣些,譬如每天我們一站軍姿,他就到操場前方抓鳥,順便出其不意地回頭監督我們。有一次他回過頭來說:

“不要咬嘴唇兒,頭暈打報告兒!唉唉,後面那個女生你對著西北角上一團空氣笑什麼,我腦海有一個大大的問號和感嘆號!笑神啊,別笑了!還有笑神旁邊那個女生,別咬嘴唇兒,你自殘啊?”

於是大家不能不笑。他又喜歡關心人,那個喜歡遲到的l君果然又不負眾望的遲到,具體理由仍然是腿腳不方便之類。當時其實沒人信l了。不過誰能想到常教官會二話不說替他按摩起來,兩人在台階上一坐一蹲,教官的只露出一個線條分明的側顏,雖隔著一段距離,仍能感受到他手上的力道……我們在烈日下站著,腦子卻還清醒,因此記得清楚。

每天上午拔河,每次拔河都有故事。第一次輸了他抹了一把汗喊一句:“丟人啊你們!”顯得懊惱,一個勁怪我們不團結;第二次還沒有拔,就有兩三個高三學生走過來跟他玩笑(看樣子常教官做過他們教官……),然後對我們說:“別給你們常教官丟人!”他卻朗朗地說;“我們273班的同學,個個都是好樣的!”血氣忽忽翻湧上來,眼花繚亂地居然就贏了。後來雖然乘風破浪驚天動地贏了許多強悍的班級,但是力竭時候確實也輸過一次,那次是我們急的方寸大亂,臉都紅通通,自然不肯居人之下。反倒是他雲淡風輕地說:“同學們,勝敗乃兵家常事。許多同學手都破了,要理解。”

有時候實在熱得沒辦法訓練,我們就在教室里聽候發落。他就會煞有介事地拿一本消防兵常識來——我們當然不肯聽他念,於是大家就嘰嘰喳喳開始問他問題,他一概來者不拒,簡直是海闊天空。我至今都能想起他那幽默的語言和誇張的表情,“我都說了是這樣,你笑什麼?懷疑教官?你又懷疑我說的話!嘲笑教官什麼罪?槍斃罪!”然後豎起食指和大拇指“槍斃”那幾個同學。“zzw?你就是前排那個帥哥!長這么帥為什麼不好好訓練?”他仗著自己剛剛考上軍校的威攝力,竟然給我們講起了古文,“xyr,這個名字很好,讓我看看長得帥不帥?'然'在古文裡是像的意思,這名字意思就是他長得像玉一樣!”頓時,全班譁然……。當然他也會虛心學習:"這個字念'hao'啊?我記住了。不行,那個造字的是誰?我揍死他!憑什麼那個'浩'念'hao',這個'灝'也念'hao'?"……一室春風,而他不覺。

第六天早上,我們來的早些,就進了教室休息。卻赫然的發現他在黑板是留下一行字,用紅色粉筆寫在一個頑皮的小對話框裡,“孩子們我愛你們。好好訓練!”我們大多怔怔地看,有些不知所措。沒有辦法讓我們不感動。我們只有14歲,經歷的實在太少;歲月長河中,你所想起的,會有多少人毫不吝惜把那個“愛”字給予你。我們喜歡追隨他,學他說話學得改不掉。我們也喜歡一遍又一遍訓練得不厭其煩,他喊停時候也不聽,因為正步踢不好,他抱怨“前三排一個步伐,後三排一個步伐,最後兩排又一個步伐”。我們亦喜歡在太陽地里坐著,聽他嬉笑怒罵,猜他愛憎好惡。他給鄰班的教官說“這都是我的孩子”,他在得意,而那時候的我們身體馬上要融化在流著的熱里,可是心裡就要歡喜的開出一朵花來。

“同學們,老天有眼。努力了總有收穫。我在新兵連是沒有放下書本的,每天訓練完了看書到很晚。這不是就考上軍校了么?……大概是8月中旬,我就去天津念書了。”

“看99年閱兵式了沒有?踢正步都拿著刺刀,你走快了前面一刀,走慢了後面一刀!”

“這一遍走得好,但是不要驕傲。一驕傲你就得瑟,一得瑟你就失敗,一失敗你就得蛙跳。”

“……”

那些話一直不曾忘記。它們隔了5年,一旦記憶回來,那種濃烈的氣息忽然在包圍我,往事何曾如煙,它是故紙堆,有它的氣味,有它斑駁的字型痕跡。

他曾對我們說別離,說的絕情:“還有4天軍訓就結束了。結束以後,你當你的學生我當我的兵。咱們毫無瓜葛。”有人說:“教官你別說了,我們心裡難受。”他淡淡地說:“我心裡不難受啊?”有人又說:“那教官給我們個手機號吧。”他說:“我沒手機。”“那你qq。”“我不上網。”“那我們打119火警電話!”“哇塞,你們敢亂打119!”我後來才覺得,那也許是他的經驗,也許是一種智慧。他老謀深算,知道教官和學生感情在什麼地方最濃,什麼時候戛然而止比藕斷絲連更有濃墨重彩的記憶效果。2天后他遇到他軍訓過的高中學生,跟我們嚷嚷“這都是我的兵!”,然後和那幫人鬧在一起,不斷聽見他說什麼“你不是那個撇神!”那天他高興極了,我們笑著看他玩瘋了似的在單槓上一個又一個的翻筋斗。

軍訓最後兩天天色不大好,一直晦暗。匯演那天,隊伍里有許多人在輕聲地互相說著:“今天一定要下雨,我們明天再來演。我們再見他一面。”

可是,天天天藍。人間的面,見一面少一面。

那天並沒有下雨。匯演前他站在我們面前說了一句:“你們今天一定不要辜負了我。”他是那么自信,那句話說的那么霸道,可是卻在我們心裡生生地迸發著共鳴。說來也好笑,我們班軍訓期間最不完美的事情,竟然是《軍訓心得》稿子,沒有一篇被選上。原因無它,所有的人都在寫那個“黝黑英俊”的教官,男生女生都在寫,都把軍訓和他劃了個莫名其妙的等號。

還是哭了。在樓下就哭了。我們是第一名吧?他在樓上問。我們鼓掌,沒命地鼓掌。他說,同學們別哭了。我們唱個歌吧。我們就跟著他唱,輕輕地捧著你的臉,把你的眼淚擦乾。這顆心永遠屬於你……沒唱完,哭成一片。他拚命想把我們逗笑,他使勁地逗每一個人。

“zdn,你哭什麼?不就是一塊表么?你那還國產貨,連生產日期都沒了!我賠你一塊勞力士的!”

“笑神,以你為首的那一片,哭什麼?笑神還哭啊?”

“超兒,起立!大家要像超兒學習!”

“……”

沒有什麼用,最後一次坐在一起,他一個人也勸不住。所有人都不能掩飾自己的感情。因為不得不分離,因為從此不能再見。他只好誇我們是最好的,只好在黑板是寫自己軍校的地址,只好在自己名字旁邊畫了一個笑臉。他只好說:“你們再哭我還是要走的。”他們班長進來叫了他兩次,第一次被我們一聲齊刷刷的“別”嚇了出去,第二次進來說了一句“你們別鬧了,快走把!”拉起他就走。全班驚呼一聲“禮物!”第一排的小個子女生抱起兩個紫色盒子飛也似跟了出去。

一切就此結束了。我忽然想起有一次在一起閒坐時候。wsq站起來唱歌,說要唱《當你化成風》,常教官還故意眉頭緊皺地說“唱什麼?當我化成鳳?”因為他的名字是鳳陽。然而他終是化成了風,推沙捲地而去,最後又了無痕跡。

那一年我們忽然的相逢,是我的幸運。因為當時的我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困惑,既有學習也有交際。我的確遭受了一些挫折,我從來沒有那么劇烈地懷疑著自己。然而軍訓過後,好像整個人被烈火打磨了一遍,好像長大一點。煉獄般的夏天隨著軍訓而結束。這以後每當我內心軟弱不堪重負時候,我能想起他說的“前20年奮鬥”理論,能想起“老天有眼”的激勵;每當我自疑疑人的時候,就會想起27號去消防隊參觀,我們留影,他豪氣乾雲地讓我們一起喊“我能!”是的,我能,我能。在怠慢時候,睏倦時分,我記得他“最困難時候就是最接近勝利時候”的話,我堅持,我堅持。

我反反覆覆講著一個畫框一般的故事。

那是我的第一個教官,常鳳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