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徵文:色香味

東方漸漸明亮起來,四合院被下了一夜的雪披蓋住,從遠到近都是雪白。我從床上支起身子,酒雖醒了,卻依舊頭痛欲裂。這是二零一二年的清晨了……覺得冷,冷的時候又覺得,自己已經老了,這感覺更為瀰漫鞭炮聲的隆冬添了幾分淒冷。無所依傍……

幾天前我回到北方,飛機降落,機窗被蒙上一層濕漉的水氣,我的心也隨著地面的建築物一起模糊起來。直到走出機場,看到紛揚的大雪,看見那些縱橫交錯的巷陌,熟稔的味道紛至沓來,我模糊的腦袋才清醒一點,我確實回到了這裡。並在幾小時後得知那個讓我心酸如蝕的訊息——康死了。

如今四合院雪白一片,這正契合了此情此景,我不由覺得這一切都是命。

原以為這樣一個團聚的日子還能見一見故人……

童年在香港沒什麼玩伴,過得很寂寞。我眼前依舊留有香港回歸那年的場景,母親緩緩道,阿津,我們可以回家了。後來輾轉很多個月我們終於來到大陸北方的四合院,也是在這裡遇見此生第一場雪。並有種欣慰之感——費盡心思到來的中國北方,總算也沒有辜負那飽滿的期望。

你們可來了,瞧,下雪了。一個大男孩笑吟吟地站在四合院門口為我們接過行李。你們來得真是時候,今兒個可是除夕,香港大概沒有京城這么年味兒十足吧。他將行李拖到北院的屋裡,又請我們到他的屋子吃年夜飯。後來知道,他便是康了,這家房東的兒子。

此時此刻想到初遇時的情景,不禁陣陣心如刀絞,歲月待我們並不寬宥,回憶起來諸事復原,狼狽不堪。

我與父親的關係一直不好,母親為了照顧我很早便與父親離婚。康對他父親亦是毫不深入,他母親患病在床,僅靠我們繳的房租和他母親在床上剪紙過活。父親經常酗酒,醉了就整夜不回家,他母親差遣他出去找,他便常拉我出去洋裝找人,其實是和我一起去吃糖人。我中文不好,他便一字一句地糾正。我學習能力極好,他亦誇我有學習外語的潛力。我們一路笑。有時正巧能碰上康的父親,他便一改表情變得嚴肅,讓父親回家去。漸漸小巷傳出康的父親有了外遇,康置若罔聞,醉了酒,他母親亦不再讓康去找。

大抵是不再有愛,那為何不分開?

康說,因為習慣了。

彼時我與康同在小巷附近的中學念書,我初二,他初三僅比我大兩歲。如此生活到了他高一那年的春節,康的父親已經兩天兩夜未回家,他母親冥冥中察覺什麼,讓康出門找人。

他許久未歸,我也隱約覺得發生了什麼事。

等到半夜,我們預備放鞭炮,才看見康一臉凝重地回來,身後跟著幾個大人,他們抬著一個蒙著白布的沉重的擔架,放下便走了。康將他們送出去並輕輕說了聲謝謝。再走進來時他看了我一眼,目光如炬。他說,海津,鞭炮先別放,我爸死了。他的語氣平穩,看不出來他究竟悲傷不悲傷。我忐忑不安,終於怯懦地問他,康,你沒事吧。他又看我,隨即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示意我,他沒事。

後來我才知道,他父親是醉了酒昏睡在路邊,衣衫襤褸不得不讓路人以為是乞丐,北方的冬天夜裡零下幾十度,他被康認出來時,身體已經被雪蓋上了厚厚一層,僵硬,潦倒,毫無生氣。康嘆氣,海津,我何嘗不知道我爸心底的苦,我雖對他沒有感情,但畢竟血脈割不斷,這離別的坎總要過去。

我早已泫然,心底又油然而生出一種與康同病相憐的感情。

只是康母因丈夫去逝病又加重了。雖然彼此已沒有了愛,但無論如何,她是他妻,便必然會有理所應當的心傷。

見過這樣一句話:我的記憶乏善可陳,寡淡一杯,尋常年歲。但沒有往事,我不成我。

反芻往事著實讓人頹糜,我若留戀不願放手,那也是因為酸楚柔情——再沒有哪個時代比我與你一起的那個時代更皎潔了。康。

那些日子康為處理他父親的喪事,忙碌得連節日都無暇顧及。這樣一個年味十足的北方,對康是多么諷刺。我也渾然不覺他的骨骼每天都發出裂開的聲音,它們肆意生長,從容不迫。臂膀上結實的肌肉不禁讓我心跳。

我自然是喜歡康的,但窘迫,羞赧,愧於這是不正常的暗戀。一個人呆著的時候這樣的寂寞,我只能做世情的浪人。而我也總是不甘寂寞,多少次想要告訴他,我多么離不開你,康。

父親去逝,他毅然承擔起照顧母親的責任,終於輟學了。他說,未來於我而言不過泛泛江面上的一盞漁火,隨時可能熄滅。海津,你成績優秀,沒我同你一齊努力你也要好好的。

我沉默無言,並不希望他就此放棄,察覺他瞳仁里盈潤,我鼻子不禁一陣酸楚。

彼時我高一在讀,外語成績十分優秀,潛意識裡認為,這與康早年便肯定我學習外語的能力有關。

有時候,人或許應當活得更麻木一些,時間這把利刃,似乎永不懈怠地刺向記憶飽滿鮮活的身體,刀刀切中要害,刀刀鮮血淋漓。倘若說感情是種暗無天日的自殘,那我也樂得在這自殘中享受切膚之痛。

如此平淡又煎熬地度過了兩年直到高三上學期運動會,我代表班上參加一千五百米賽跑,結果幾圈下來我便暈了過去。那瞬間我真恨自己身體如此嬌柔,卻又讓我在醒來後欣喜若狂——康聞訊跑來了學校。

他見我醒來,一個拳頭輕輕砸在我的胸口上,眼神殷切地望著我說,小子,你嚇死我了,還以為你死了呢。

我嗤嗤笑。

回家的時候我走在他身後,他一再回過頭來,確認我是否跟上他的腳步,他的腿好長,跨出一步好遠。不停地催我,海津,怎么這么慢,跟個娘們似的。我說,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長兩隻駱駝腿?

他聽罷突然轉過身佯裝生氣,把我的頭摁在他的腋下不停地搓揉著我的頭髮,好你個陳海津,竟把我說成那個醜東西。罷了他又把我背了起來,世界立刻安靜下來,我停止笑聲,心不停地跳。他說,你今天累了,我背你回去吧。

我嗯了一聲便摟住了他的脖子,心裡一瞬間閃過好多好多念頭,覺得自己窩囊,把康對自己的友情想像成了那么齷齪的事;又覺得自己懦弱,一份感情為何要埋藏在心裡不敢說出來呢。腦子裡面一片混亂,便將他的脖子摟的越緊。他說,臭小子,你想勒死我?

康……我怯懦地喊他。

嗯。

我喜歡你。

我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卻又馬上後悔起來,……他可曾想我這般痴心於一人?他會不會因此覺得我是個變態?會不會因此不再理我?自己怎會情不由衷說出這樣的話?

等了好久,他說,我知道的。

我們在院子門口接吻。小心並且猶豫。初秋吹過陣陣清涼的風,月光皎潔明亮,在繁星點點的夜空之下,看這些細微的閃光如同組成一個龐大的生命一般,突如其來的敬仰須臾間占據在我的腦海,澎湃起一些質地強大的波浪,拍打在我的心口,是難以隱忍的痛癢。這樣的情動,如同千絲萬縷的髮絲,從糾纏不清,到最終的順理成章。需要多少精力去理剪,撫平。

回到院子裡,便準備各自回房間,他母親坐在門口的木椅上不停咳嗽。見到我們倆一起回來面上帶著疑問。我連忙解釋,伯母,我在學校暈倒,康怕我一個人不能回來便去接我。說罷便匆匆回了房間——像逃難般。

後來……我們便沒有後來了。僅僅那一夜,卻也足夠我回味很久。

那天他堵在門口讓我晚上到他房間去,我的心一下午都堵著,很慌。熬到晚上,進了他房門,看見他坐在椅子上抽菸,見到我進來,又狠狠抽了幾口,便滅了火。他起身一把抱住我,不停地說,走吧海津,我們走吧。

我慌張地推開他,你媽呢?

他說,給姨娘接走了。

發生什麼事?

我媽給我找了個姑娘,要結婚。

我也大概想到了。我們怎會有未來?一切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我便說,那你結罷。略帶酸澀,又有成全。

海津!你還說這樣的話……

我無言以對,只是沉默。良久,我實在受不了那壓抑的氣氛,轉身便逃出了他屋子——他沒有拉住我。如果他拉住了我,現在大概又是另一個樣子。人生總是有許多的錯過。我們就這樣錯過,像做夢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

因為被保送到國外一所大學,我沒有參加聯考。而聯考前一個星期我也試圖向康表達那晚我的失態,倘若他希望我留下,我便參加聯考,在北方找一所大學和他一起。但我找不到他,他或許不想見我?或許身邊已經有了一個女孩?或許在生氣?或許……

那段時間我總在嘗試尋找他。但他和她母親像在世間消失了一般。無奈我去問母親,母親猶豫了一下,便告訴我,康預備和那個女孩結婚,以後會偶爾回來這個院子。

我原以為我們還有機會的……

於是我們便那樣分開了,或許從來沒有在一起過。當我踏上飛機,看著中國的北方,恍恍惚惚,好像是永別了一般……眼淚憋得我臉都快要變形,我當時真不知道這就是永別……

在國外輾轉七年,母親在第三年也陪同我在國外定居下來,也帶來一個訊息,說康從未結過婚,他在我剛上大一的第一個學期便去服役,吃得苦,身手矯健。母親不久前去世。如今回到院子居住,已是一個大隊長……

終於在漂泊在外的第七年,我預備在春節回到家鄉,回到北方去找康。彼時的我們已是二十六、七的男子,好不容易找到他的號碼,想提前告訴他我回去,卻不料手機關機。我想念他依舊渾厚的聲音,我頓時想起了過去的一切,應接不暇地闖進我的腦子裡,哽咽,酸楚。想他見到我時的場景,他叫我,海津,你小子……總算知道找我了。

我迫不及待回到了北方,北方飄著大雪,華燈初上,各家充滿團圓的七夕,我走到了那條巷子,慢慢道路變得清晰明了我在院門外踟躇,指甲不停在牆上刮著一道道深深淺淺的溝壑,指腹上沾滿了細小灰白的一層粉末,像一些生命中大大小小的事,慢慢嵌入我的指甲。慢慢溶入我的生命。它不被探查或洞知,它只是細小的灰塵。

正準備進門,有街坊認出我,告訴我,康出事了,前些日子因為抓了一個販毒團伙,昨晚被前來報復未入網的同夥活生生用刀刺死。我頓時腦袋一片空白,心酸如蝕……那些日子我日夜酗酒,忘記了時間,忘記了我們的過去,這過年還有什麼意義呢……康啊康……你我究竟還有什麼緣分?年少我們總是慘雜了太多矯情的淚水,它們被歲月切割成無數細小的行李之累,攀附在血液終川流不息。於是流下了年少時矯情的淚,是好久都沒真實覺察到的切膚之痛。

康的葬禮在大年初三,外面晴朗了,白雲,草木,河流,還有十八歲的吻。我見到了久違的他——那張黑白的遺像。他穿著軍裝,微笑著看著我。幾年前的他也是如此溫柔地看著我:那些出現在你生命中,並且有幸被你記得的人。無論如今身處何方,你們是否還在一起,是否已經分道揚鑣,在你心裡的位置孰重孰輕,你是否因為他們的一句話而落下你的眼淚。因為你願意記得他們,你的回憶才因他們而有價值。

我向康走過去了他還在笑,笑的很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