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花

一朵開過的花,紀念那個叫作無雙的女子,憑弔我們那個年代的愛情。

——題記

在我十歲那年,我愛上了一個男孩。

你一定不會相信——怎么可能?陸無雙這么優秀,學習成績這么好,這么守紀律,怎么可能會早戀?

而這是真的。那個男孩,是我們班的一個很聰明卻很調皮的男生,霍青城。

心動

故事的開始純屬偶然。那是一個春末夏初的下午,校園裡的洋槐花開得沸沸揚揚,濃郁的香氣從敞開的窗戶飄進我們的教室,我們都被醉得暈暈乎乎——其實是天氣熱了犯春困罷了。教室里很安靜,老師坐在講台上判作業,我們安靜地做著老師寫在黑板上的題。我早早地寫完,沒有像往常一樣拿出課本來預習一下,而是趴在課桌上——所謂課桌,不過是兩垛磚架著一張水泥板而已——側過臉,把滾燙的小臉貼在水泥板上,讓那涼絲絲的水泥板給我的臉降降溫。才剛剛初夏,天氣就已經這么熱了。我本來是定定地望著窗外那一樹樹雪白的槐花,望得倦了,把視線收回,不經意地在室內一掃,就這樣,我看到了青城。

他正和我一樣趴在桌上,臉也貼在課桌上,眼睛也定定地望著我這裡。他的臉紅紅的,讓我想起我們造句時常用的一個比喻句:**的臉像紅蘋果一樣。是那樣紅撲撲的可愛的圓臉,而那雙眼睛,那么黑,那么亮。我心裡就那么一動,像有一隻沉睡的小鳥醒了,撲楞一下飛起來。我趕緊把目光移開了。

我就在那一刻愛上了青城。

從那以後,我放學時便經常繞遠,以便能經過他家門口,期望偶遇。經過他家大門時,我總會偷偷地朝門口瞟一眼,幻想著他就站在門口,可以打一聲招呼,喚我進去坐一會,甚至,只是一個微笑。

追逐

有一天,我真的遇到了他。

那時剛剛入冬。有一天我做完值日回家較晚,走進他家胡同,看見他正和幾個男同學在胡同里彈球,他一條腿跪在地上,正試圖把球彈進一個小坑。從我進胡同時,我便手裡拿著一塊小磚頭,邊走邊在牆上畫出一道淺淺的紅印,當我走到他家門口時,想收住手,但是,沒有及時收住,或者說,沒有努力想收住。

青城站起來。他走到我跟前。我以為他會給我一個微笑。那一刻,我傻傻地站在他跟前,不知所措。

“你往我們家牆上畫道兒乾什麼?”青城問我,語氣里有責問,更多的是挑釁。我一下子慌了,臉上火辣辣的,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這時候,另外幾個男生站起來,其中有兩個是我們班的,國慶和戰勝。他們圍住我們,在旁邊煸風點火:“青城,胖丫這是成心!仗著平時學習好,有老師向著她,不把別人放在眼裡。”“對,青城,今天得教訓教訓她。”胖丫是我的小名,因為我小時候比較胖,我媽就給我起了這么個讓我受盡男生戲弄的小名兒。我又羞又憤,知道今天要跟這幾個皮小子有一仗要打了,可我哪裡是他們的對手!慌亂中,我讓本能占了上風——跑!我扭頭撒腿就跑,跑出十幾步,回頭一看,他們正愣愣地站在原地,可能沒想到我會來這一手,也許,他們只是嚇唬嚇唬我。我心中有些得意(看來他們說的是有道理的),對青城說:“我就畫了,怎么著?”這一下可捅了馬蜂窩,他們幾個不約而同地朝我追來。我才一下子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沒辦法,接著跑吧。光靠跑是不行的,我一個女孩子,平時並不敏捷,哪裡是男孩子們的對手?只能智斗。於是,我迅速鑽進旁邊的胡同。哪知道,他們見我想改道溜號,也馬上商量出對策:“青城,你在後邊追,我去北頭,在胡同口堵她。”是我們班的國慶,可恨的東西!

怎么辦?胡同南頭是青城們的追趕,北頭是國慶們的堵截。所幸這條胡同中間有一條向西的橫胡同,通向我們村的大街。我只好取道於此,飛奔而出。哪知,他們對地形也了如指掌,早已想出了辦法,橫胡同口的大街上,戰勝正飛奔而來。

我一下子慌了。只感覺手心裡的汗“唰”地冒了出來。去年春天被國慶“推下山崖”的情景又一次浮現在我的腦海里。那是我們一幫小夥伴玩打仗的遊戲。我哥演方臘,我演百花公主,而國慶他們演敵人。那時我媽剛剛給我洗過頭髮,還沒幹,所以沒有梳起來,而是披散在肩上。看我出來玩,我媽怕我受風感冒,給我圍上一塊柔軟的藍色的紗巾。我從高高的土坡上跑下來,讓藍紗巾隨風飄起,像一朵藍色的輕雲。我們很勇猛,拿著武器(無非是一些棍子和土坷垃)與敵人激烈地搏鬥。我還飛起一腳,踢在對方福成的小腿骨上,疼得他當時就捂著腿蹲下哭起來。怎奈敵眾我寡,我哥帶著殘兵敗將迅速撤退,我由於小時候較胖,又不夠皮,跑得速度太慢,被敵人活捉。國慶和福成兩個人押著我,每人擰著我一條胳膊,把它們背在身後。他們挾持著我,從我們的戰場(就是一個很大的沙土坑,是挖土的產物)踉踉蹌蹌地走出來,又爬上高高的沙土坡。路上,我堅貞不屈拚命掙扎,但無濟於事。我演繹著悲壯,心裡又緊張又興奮。他們帶我爬上最高的那個高坡,下面,就是那個挖土挖出的大坑,坡壁很陡,直上直下的。他們押著我站在那兒,我本來想眺望遠方,喊幾句口號,然後等著我哥他們來救我,或者威脅他們,讓他們用我去交換他們的俘虜。誰知,國慶說了一句:“來呀,把她給我推下山崖!”我的笑容僵在臉上,因為我感覺到國慶胳膊上的力氣——他是真的要推我!我想反抗,但他們已經同時用力,把我推了下去。我只感覺一個倒栽蔥滾了下去,中間幾次扎進沙土裡,幾乎窒息,待我停下來,已經到了坡底,全身是土,濕濕的頭髮上更是沾滿了泥。我想哭,卻哭不出來,因為嘴裡滿滿的都是沙土,鼻子和眼裡都是。我使勁吐出嘴裡的泥土,擤擤鼻子,然後大哭起來。恐懼、委屈、憤怒、羞恥交織在一起,我一路哭著跑回了家。媽媽倒是沒有責備我,只好給我又重新洗了頭髮。而這段屈辱的歷史,我卻終生難忘。

說時遲,那時快,被國慶推下山崖的情景只是在我腦海中一閃,我便迅速改變方向,向北逃跑。戰勝在我身後幾步之遙,而前方,國慶已經從胡同北頭包抄過來。“快點兒,看她還往哪兒跑!”不知道是誰喊著。完了,完了!絕望中,我飛快地朝周圍掃視,希望另有蹊徑。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我旁邊有一個小房子,是一個廁所。當時沒有多想,我一下子鑽進去。我在廁所,看這幫臭小子們誰還敢進來。

他們果然止住了腳步。我的心狂跳著,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嗓子幹得厲害,幾乎要嘔吐出來,眼睛也發花,厚厚的棉褲里被汗水沾濕了,有些粘膩。我彎下腰,扶住自己的雙膝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想等他們不耐煩了走開時再出來。

“這是個男廁所,我知道。”國慶說。

“哈,胖丫進了男廁所!”是青城的聲音。

“噢,胖丫真流氓,進男廁所!”幾個人紛紛附和。

我羞憤交加,顧不上出來後面臨的困境,一頭衝出廁所。他們正圍在外面,見我出來,愣了一下,我衝出他們的包圍圈,捂著臉朝家的方向跑去。不管他們在身後喊些什麼。

我跑出好遠,才放慢了速度,像吐完絲的蠶,被抽盡所有的力氣。我一步一步慢慢走著,心裡充滿了沮喪。我做夢也沒想到,好不容易在校園外偶遇青城,竟是這樣的場景與結果。青城竟這樣對我。而今後,我又如何在青城面前抬起頭來?想著想著,我哭了,一路上抽抽咽咽,一直到家門口,才偷偷抹去臉上的淚水。

晚上,我鑽進被窩,偷偷地想著這件事,又開始怨恨自己:為什麼要跑呢?原地不動,看青城他們敢把我怎么樣。“如果這注定是你一生的追逐,我情願做一個笨丫頭。”多年以後,我對青城說——在我的日記里。

從那天起,我放學回家,還走原來的近路。對青城,我還是偷偷地喜歡著,但不再抱任何希望。

擊中

第二天,我來到學校,低著頭走進教室,生怕看見青城他們幾個。國慶見我來了,又開始起鬨:“無雙,你昨天怎么往男廁所跑啊?”

這一下,幾個調皮的男生可來了精神頭:“什麼?快說說,怎么回事?”

我狠狠瞪了國慶一眼,牙齒使勁咬著嘴唇,坐回自己的座位,往外掏著文具,一言不發。

“國慶,我今天帶來一本新的小人書,《閃閃的紅星》你看不?”是青城的聲音。

這一下,男生們無心細問,一窩蜂跑到青城那兒,搶小人書去了。

我鬆了一口氣。

那件事之後,有好多天,我不理青城。我是我們班的班長,還是學校的大隊長,胳膊上戴著“三道槓”,收發作業是我的任務。收到青城那兒的時候,我看也不看他一眼,拿著作業直接走人。其實我是不敢看,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怕從裡邊看到我不願意看到的目光。得意?嘲諷?鄙視?我不敢想。

快放暑假了,天氣熱得不得了。一天中午,放學回家時,同班的二華對我說:“無雙,今天跟我一塊回家,這條道邊上有樹陰涼,拐過去是胡同,裡邊也涼快。”我想反對,因為這條路經過二華的家,然後,就要經過青城的家。我已經很多天不走這條路了。但是,我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二華買了兩根二分錢一根的生水冰棍,我們倆一人一根,先是使勁吮著裡面的甜水,待冰棍的黃顏色完全不見,冰棍里也沒有甜味時,咯嘣咯嘣地嚼著剩下的冰。

“怎么還不放假啊?唉,天天還那么多作業,我就盼著快考試,快放假。”二華說。

“我也是,我盼著升四年級呢。”我說。

“你當然不怕考試,總考雙百。我都怕這次考不好要留級呢。”其實二華的成績沒有那么差,她一向很努力。

“嗯,我願意考試。”我說的是真的。

“無雙,你以後就走這條路吧,你看,這榆樹的陰涼多涼快啊。你天天走大街,街邊沒樹,多熱啊。”二華建議。

我點頭同意。

二華到家了,我一個人走剩下的路。走到青城家的胡同口了。

這時,我看到了青城。

他正站在胡同口,好像在等人。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心中一陣慌亂。夾雜著一絲甜蜜的悸動。

“無雙,你今天怎么走這邊啊?”青城問。

我想說話,但不知道說什麼。於是沉默。

“你怎么不說話啊?啞巴了?”青城走上前來。

我往後退了一步,不知道該轉身還是繼續往前走。

青城壞壞地笑了:“你怎么不走了?怕了?走啊,再不走,我就要踢球了。”他說著,腳下玩弄著一顆雞蛋大的石子。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朝我踢石子?也許他會繼續欺負我,但我不相信他能把石子踢到我身上。我沒動。

太陽火辣辣地烤著大地,我有些睜不開眼睛,我有些熱,我想回家,但我又邁不開步子。

“我可真踢了。”青城說著,飛起一腳。

那顆石子飛了起來,不偏不倚,正擊中我的胸口。

我只覺得胸口一疼,心裡又一酸,便捂著胸口哭了。

青城嚇壞了,他跑上前來:“胖丫,你沒事兒吧。喔,不不,無雙,我不是故意的。”他想給我擦眼淚,又縮回手。他想掰開我的手,看我有沒有事,我扭過身子,淚如泉湧。

正在這時,衛東從這經過。看到這一幕,忙上前問我:“無雙,你怎么啦?沒事吧?”我哭著搖搖頭。

衛東看著青城,生氣地說:“青城,你幹嘛欺負無雙?無雙又沒惹你!我下午告訴老師!”

我抽抽答答地說:“衛東、沒……事,……你別告訴老師,我、我沒事……”

青城站在我旁邊,搓著兩隻手說:“對不起,無雙,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跟你鬧著玩,想嚇唬嚇唬你,沒想到你沒躲。”

看著他的樣子,我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心中生起幾絲憐憫。我擦擦眼淚,胸口沒那么痛了。“沒關係,我回家了。”便從他身旁走開,走進胡同。

等我走到家的時候,我的胸口已經不疼了。而心裡卻無法平靜。青城慌亂的神情一次次出現在我的眼前,他那關切的目光,他想掰開我的手……我心裡泛起一絲絲甜蜜,全然忘了他對我的傷害。而石子擊中的地方,第二天便青了一大塊,一碰就疼,好幾天才下去。

掩護

青城對我的態度發生了變化。以前,有男生欺負我,他就跟著起鬨,現在卻不同了。有時候,老師去公社裡開會,給我們布置好作業,讓我管好紀律。大海他們幾個調皮的男生總是故意搗亂,我拿著教鞭過去恐嚇他們,他們更得意。有時候我偷偷看一眼青城,見他一改往日幸災樂禍的模樣,低著頭認真做著作業,不言不語。

暑假開學了,同學們心野難收,開學這些天根本不能坐下來認真聽課,把老師氣得敲碎了好幾條教鞭。她每天中午布置一些作業,讓我們來到教室以後認真完成。而我們,在她的高壓政策下仍然心存僥倖,每天中午到校後在偌大的沒有院牆的校園裡玩得不亦樂乎,直到那幾個放哨的男生跑到路邊往老師來的方向張望過後大喊一聲“老師來了!”我們才慌忙逃竄到教室里,裝模作樣地把書讀得山響,然後作凝眉苦記樣。

那天我值日。我和紅妹用一根粗木棍抬著水桶去我們村的機井裡抬水,供全班飲用。回到教室,我把那桶水放在教室後面,把抬水用的木棍放到教室的門後面,然後就出去和同學們瘋玩。

青城正和建軍追跑打鬧。我看他跑進教室,藏在門後邊,建軍從房後面繞過來,正到處偵察青城的行蹤。

正這時,有人喊:“老師來了!”

我離教室最近,朝室內衝去。教室的門是虛掩的,我本來沒必要那么大力氣推門的。可是,由於進來得太急,後面又有好幾個同學跟著,我使勁一推門,青城正藏在門後邊,藏在幾根木棍後面,木棍被他擠得朝前突出,就這樣,門玻璃撞在棍子上,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玻璃碎了。

我慌了。全班同學都安靜下來。

我身後的同學都走進來,圍著一地的碎玻璃,一籌莫展。

建軍走進來:“胖丫,你把玻璃打破了,你自己跟老師說吧,你得賠!”

我慌了。一怕老師的責罰,二怕我媽的批評。

“我,我……”我急得都要哭了。

“這事與無雙沒關係!”是青城,他已從門後面走出來,走到我身邊,“無雙,沒事兒,怪我,要不是我藏在門後邊,玻璃破不了。不用你賠,一會兒我跟老師說。”

我心頭一熱,眼淚就盈滿了眼眶。“可是我,是我推門勁太大打碎的。”我覺得我的責任無法推卸。

“沒事兒,你又不知道我在後面。別管了。建軍,不就是一塊玻璃嗎,沒無雙的事兒,我跟老師說。”青城語氣很堅決。

這時同學們都朝窗外看去,老師來了。

她一進屋,就發現今天氣氛不對,嚴厲地問:“怎么回事?誰打碎的?”

我剛要張嘴:“老師,我……”

青城打斷了我的話:“老師,我正拿棍子,無雙正進來,一推門,玻璃撞在棍子上,就破了。老師,我賠玻璃。”

老師神色緩和下來,她看了我一眼,我低下頭,聽見老師說:“中午不好好背書,就知道發皮!以後棍子倚牆放好,放整齊,別亂動了。青城,既然是你的錯,你量一下,明天拉塊玻璃裝好。”

我心裡對青城充滿了感激。上著課的時候,我心神不寧,幾次想偷偷回頭看青城一眼,但我沒有勇氣。就這么忐忑地過了一個下午。

第二天,我來到學校,看到門上已經換上了新玻璃。青城坐在座位上看書,什麼也沒說。這件事,就這么平靜地過去了。

而我的心裡,卻掀起了一陣狂瀾,攪得我幾天心神不寧。狂瀾退去之後,留下了一顆種子,這顆種子在我心裡悄悄生了根。它有一個名字,叫作青城。

冬夜

暑氣退去了,秋來到了。秋漸遠了,冬天來了。

我們的作業多了起來,因為快要考試了,老師不想讓我們班裡出現因考試不及格而留級的學生。我們半天半天地做著黑板上的作業,老師則忙碌地判著作業,或者,坐在講台上,用一支鐵筆在蠟紙上刻著試卷。我放學後,總是晚歸,因為除了要幫助老師判作業,還要幫助老師印卷子。老師把刻好試題的蠟紙輕輕覆在油印機上蓋的網子上,再把蓋子放下,壓在油印機盒子裡的一摞紙上,然後把一個滾子飽蘸了黑黑的油墨,輕輕地在網子上從上到下滾一遍,再把蓋子掀起來,下邊的紙上,便清晰地印上了試題。我則負責把試卷輕輕拿到一邊,晾好,再印下一張。第二天,我們就要考這張卷子,到什麼時候,考考考都是老師的法寶。

有一天,下午考完兩張試卷,快要放學了。老師點了幾個同學的名字,有我,青城,紅霞,建軍。她讓我們晚飯後到教室來,幫助她判卷子。

晚飯後,我拿上手電筒,來到學校。我的家是離學校最遠的了,他們幾個已經到了。老師把答案公布以後,讓我們幫忙判試卷,她看作文,我們最後再算分,然後把成績登記下來。

我們認真地判著試卷,誰也不說話,教室里只有沙沙的筆在紙上摩擦的聲音。判完後,算分時,老師怕我們失誤,讓我們兩人一組一起算。我看著老師的眼睛,我期待著能和青城分到一組。老師說了我的名字,我的心緊張地怦怦跳著,然後,老師說了青城的名字。我低下頭,按捺著心裡的喜悅。

青城走到我旁邊,我們開始一份一份地算分。我坐在凳子上,青城坐在我旁邊,他離我很近,近到他的額頭挨著我的額頭,我能聽到他的呼吸。我想躲開,卻不能動彈。我緊張得不敢呼吸,只好迅速地加著那些被減掉的分,再讓100減去它們,只有這樣,我才能轉移我的注意力,讓我不至於太緊張。

算分的過程好漫長,漫長到我感覺渾身幾乎沒有力氣了,臘月天,手心裡全是汗。可是,分數還是算完了。我輕舒了一口氣,興奮中夾雜著失望。該登記分數了,我寫,青城讀。他站起來,一條腿跪在凳子上,他的下頦蹭著我的頭髮,還時不時湊近紙面,檢查一下我寫得對不對。他每一次湊過來看,我便緊張一次。我不敢抬頭,不敢呼吸,只是把頭垂得低低的,自始至終,我沒有抬一次頭,沒敢看青城一眼。

我們把試卷和分數交給老師。老師說:“回家吧,路上都慢點兒。喔,路黑,你們結伴走。無雙住得最遠,青城,你送她一段。”

我的頭被幸福灌暈了,沒有聽到青城說了什麼。

我們在夜色里走著。空中新月如鉤,繁密的星星,撒在黑色的天幕上,擠擠挨挨的,朝我們眨著大大小小的眼睛。我打亮手電筒,讓光柱照亮前面的路。我們說說笑笑,可以在黑夜裡看到我們嘴裡呼出的白氣。

“無雙,唱支歌吧。”建軍提議。

“唱什麼呢?”我搜腸刮肚地想我會唱而他們沒聽過的歌,“嗯,唱個《苦菜花》吧。”這首老歌他們沒聽我唱過。

我的歌聲在黑漆漆的夜色里響起,他們幾個都不說話,靜靜地聽著。那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冬夜啊。

先是紅霞到家了。然後是建軍。只剩下我跟青城了。

“青城,你回家吧,我自己走就行了。”到了拐往青城家的那個路口,我說。

“沒事兒,我送送你。我答應老師了,送你一段路。”青城的聲音不大,但很堅決。

我沒有再說話,默默地往前走。夜色包裹著我們,四周萬籟俱寂。我們兩個全然沒有了剛才的熱鬧和自在,誰也不說話。青城本是與我並肩走的,我快走了兩步,走在他的前面,打著手電筒,也不管他在後面是否看得見路。

走到大街口了。手電筒忽然滅了。我們眼前,一下子暗了下來。

我停下來,開始拍打手電筒。我有些著急,因為,再往前走一段,有一個無人居住的小屋,傳說裡面經常鬧鬼,那是我的必經之路,我一走過那裡就頭皮發麻。而偏偏這時候,手電筒壞了。

青城走過來:“怎么了?我看看。”

“是不是沒電了?”我拍打了手電筒的後蓋。

“來,我看看。”青城站在我身後,他的身體挨著我的後背,挨得很近。有一刻,我有一種衝動,就這么站下去,挨著他,一動不動。但是,我卻倏忽一下躲開了,只是把手電筒交給了他。

到現在,我都不明白,我哪裡來的勇氣和力量。我是那么喜歡他,朝思暮想著能與他在一起,能有這樣親密接觸的機會。機會來了,在這黑暗的夜色里,在這清冷的冬天的夜晚,只有我們兩個人,站在浩瀚的星河下,離得那么近,有那么好的機會,我卻躲開了。

“我卻倏忽一下躲開了,像被人觸碰的含羞草。”後來,當我長成一個大姑娘,我在日記里這樣寫道。

青城沒有修好手電筒。因為我沒有再等下去,一把搶過手電筒,匆匆地說:“青城,我自己回家了,你別送了,快回家吧。”便轉過身,朝通向家的那條小路走去。

我沒有回頭。只是把手電筒冰涼的金屬外殼貼在我滾燙的臉上。我匆匆地走著,以便跟上那顆小心臟狂跳的節拍。

經過鬼屋時,我沒有害怕。

因為“那晚,剩下的那段路,我根本來不及想些什麼。”多年之後,我在日記里說。

同行

五年級的時候,周圍幾個村子的學生合併到一起上,稱為“聯小”,學生一下子多了,我們與其他村的孩子放在一起,被重新編班。我與青城被分到不同的班級。一個班裡不再都是髮小,男女生變得陌生起來。我再也沒有與青城單獨相處的機會,甚至連單獨說一句話也不能。

國小畢業後,我們都考入我們縣的一所重點中學。那所學校離我們家十來里地,我新學會騎腳踏車,我的父母不讓我自己騎車去上學,我爺爺每天早晚接送我。而青城,則每天騎著腳踏車來回跑。有幾次我在路上遇見他,也只是看一眼,至多打個招呼。

一天,我在校門口沒見到爺爺的身影,決定自己先走著。我一路留連著路邊的秋景,一點也不覺得累。

有人騎到我前面,又停下車回過頭。是青城。他看我自己走著,就問:“無雙,你怎么走著回家啊?”

“喔,我爺爺今天沒來。”我故意說得很輕鬆,而心又怦怦跳起來。

“來,我帶你回家。”青城下了車。

“喔,不了,路不遠,我還是自己走吧。再說,一會兒可能我爺爺就來了。”我不好意思地拒絕道。我已經是一個少女了,而青城,也長成一個高挑的少年了。

“沒事兒,等看見你爺爺你再坐他的車子。來吧。”青城還在等待。

我坐上了青城的腳踏車。

秋風輕輕撩撥著我的劉海兒。我的胳膊挨著青城的後背,可以感覺到他後背的溫熱。這是我們第二次親密接觸。在所有的愛情電影裡,女生坐在男生腳踏車后座上時,都是女生一隻手摟著男生的腰,雙腳盪啊盪的,笑聲在林陰小路上迴蕩。而我,卻一動也不敢動,連大氣兒也不敢喘,好像我坐在一架葶稈紮成的腳踏車上,一不小心就會壓垮它。我不敢看青城,只是抿著嘴,看著路邊的莊稼地,和地里忙碌的農人。

一路上,我們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在我們村的村口,我看到了爺爺。地里活太忙了,爺爺下窪幹活,回來晚了。吃晚飯時,爺爺對媽媽說:“該給丫頭買輛輕便的腳踏車,讓她自己騎車去上學。往後天越來越短,我接不及時,孩子就得自己走。坐別人的車子不安全,萬一是個愣頭青,摔著孩子怎么辦。”

那個星期天,爺爺和媽媽去了趟縣城趕集,回來的時候,給我帶回來一輛舊的彎梁的輕便腳踏車。從那以後,我就自己騎腳踏車上下學了。冬天來了,天冷了,而且放學時天已經黑了。我就跟班主任申請了住校。

青城還是來回跑。但我們不在一個班,課間很短,作業又多,我很少看見他。即使看見又能怎樣呢?自從進入五年級以後,隨著與陌生異性同編一班,男女生好像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性別了,不再說話。國小時候那種親密無猜一起瘋玩的場景再也看不見了,即使是同桌,也不說一句話。問個問題,也要憋得臉通紅。我們,都在漸漸長大,漸漸接受了上帝賜給我們的禮物——害羞。我和青城也是如此。偶爾在校園裡相遇,只是匆匆地打一聲招呼,不敢多說一句話。

中考過後,我和青城都上了中專。他在北邊的t市,我在南邊的c市,相隔幾百里,見面的機會更少了。

情書

中專的生活與國中時候截然不同。沒有學習壓力,只有豐富多彩的課餘生活。我參加了好幾個學生社團,文學社、詩社、書法組、合唱隊、廣播組、田徑隊,忙得不亦樂乎。同學中已經有人開始談戀愛了,校園的操場上,到了晚間,常可見一對一對的少男少女,在操場邊白楊樹的濃陰下相對而立。我也陸續收到過幾封情書,或者朦朧曖昧,或者直白火熱。而我,卻沒有那個心思。

因為,那顆種子一直都在,已經悄悄生了根,發了芽。它在我心裡盤踞著,我卻不敢拔掉它,怕它會留下傷口,怕我會心疼。

放寒假了,我回到家中。靜了幾天,就開始蠢蠢欲動:青城放假了嗎?他在家嗎?我是那么強烈地想要見他。可是,我該如何見他呢?其實,只是串個門那么簡單。可是,我對別人可以,唯對青城卻不能。

於是,我天天在大街上、在國小校園門口、在老師家、在青城最親密的夥伴家、在所有青城可能出現的地方遊蕩,無所事事,只為了能夠偶然遇到青城。一天,我無所事事地東溜西蹭,竟不知不覺地走到了青城的家。青城的二姐正站在家門口,見了我,很熱情地打著招呼:“無雙,放假了啊?來我家坐會兒吧。”這正是我所期望的。

進了屋,一眼便看見青城,見了我,愣了一下。青城已經長成一個高大帥氣的小伙子,他沖我笑了一下,依然是星眸閃爍。我感覺臉上發燙,但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地問了一句:“青城,放假了?”便走到裡屋跟他二姐說話去了。

我和青城的二姐說得很熱鬧。但是,只有我們兩個,青城始終沒有進屋。我走的時候,也只有他二姐送我到門口,我沒有見到青城的影子。

我心中有隱隱的失望。可是,即使見到青城又能如何呢?約會?說我喜歡他?還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閒扯?我都做不到。

接連幾天,我控制著去青城家的衝動。村裡的喇叭廣播有我的信件。我去大隊里拿,厚厚的一個大信封。我回家拆開,是同班一個男生給我的一封情書,外加一本日記。我一頁頁讀著日記,心裡又悲又喜——我並不愛他,可是,被一個男生如此暗戀畢竟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況且,處在青春期的女孩子,又有幾個不虛榮呢?

我要去找青城。

我要去找青城。這是我讀完這封信後最想做的事情。

我匆匆出發,顧不得照鏡子。我匆匆地直奔他家。一路上,我想著要對他如何說,如何把他約出來。我心裡很激動,激動得都忘了臘月里朔風的侵割。

青城家的大門虛掩著。我推開門,按捺著心裡的激動,故作平靜地走進他家屋裡。青城在屋裡,他自己在屋裡!我想跟他說話,按照我一路上想好的,說“青城,我們出去玩會吧。”可是,我張開嘴,聽到了自己軟軟的怯懦的聲音:“青城,你二姐在嗎?”

“無雙,我在這屋呢。”青城的二姐從對面屋裡走出來。

我故作欣喜地走過去,拉著她的手走進對面的屋子。接下來,我不知道我說了些什麼。而這之後,一直到過年,我都是那樣恨自己!陸無雙!你個膽小鬼!你怕什麼?大不了青城說他不喜歡你,你又能損失什麼!但是我怕。怕被拒絕之後的尷尬與絕望,怕一旦表白,便再也無法故作正常地面對他,怕以後,連普通的朋友也做不成了。

我沒有再去青城家。

年底的時候,下雪了,雪花紛紛揚揚,鋪天蓋地。我沒有穿防寒服,跑進漫天的飛雪中。我在小河邊走來走去,然後走到我們曾經上學的校園,又到青城家附近閒逛,期待能夠看到青城。結果失望而歸。

雪停了,我踩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串腳印。我又走到我們的國小校園,校園裡空無一人。我對自己說:陸無雙,你就聽從命運安排吧。如果今天青城也恰巧來到這裡,那就說明你們有緣分,如果沒有,那就說明你們無緣,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我走了好久,校園裡留下我密密的腳印。只有我自己的。

中午,我嘴裡冒著白氣,臉頰通紅、手腳發麻地走進家,接受著媽媽的一頓責怪與白眼兒。

正月初六晚上,我正在家裡看電視,聽到外屋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有人進來了。好幾個,先是國慶,然後是建軍,再後面——我的心狂跳起來——是青城。

“無雙,你哥呢?”國慶問我。

我朝對面屋裡努努嘴:“看《射鵰英雄傳》呢。”

“走,咱去那屋玩。”他們去了對面的屋子,青城沒有再看我一眼。

我聽到他們喧鬧起來,然後開始打撲克。

我一個人落寞地看著電視,不知道演了些什麼。我關掉電視,打開錄音機。千百惠那哀婉的聲音絕望地唱著:“最愛你,請不要把我忘記;最愛你,不管你是否仍對我在意;最愛你,這世上沒有人能取代你;最愛你,請讓我長年陪伴你。”我就這樣一首歌一首歌聽著,一個人。如果是別人,我會去看看他們打得如何,但是,有青城在,我不好意思。

那些隱秘的心事,藏得那樣深,我生怕被人發現一點蛛絲馬跡。因為,我是那樣在乎那個人!

正月里,青城又跟夥伴們來過兩次。都是找我哥打牌。而我,也進行了一次回訪,依然是找他二姐,青城不在家。我速速結束了訪問,走在大街上,眼淚幾乎落下來。

開學了。我看到了給我寄日記的那個男孩,只是點點頭,便低下頭,與他擦肩而過。我與他,再也回不到從前,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說說笑笑,或者親密地聊天,談論一本書,或者討論中國現代詩歌的流派。就在那匆匆的一瞥中,我看到了他眼裡的失望。

我慶幸沒有向青城表白。不然,我們真的,可能連朋友也做不成了。

春天來了,校園裡的榆葉梅開得如火如荼。周末,我常常到學校附近的田野里去散步,看那些新綠的楊柳,那些瘦弱的野花,然後坐在樹下,看天空柔軟的雲,呢喃的燕子,獨自感傷。

我控制不住對青城的思念。

我決定給青城寫一封信。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下筆。

我不敢表白,也不知道如何表白。雖然我平時那么善於寫詩。

於是,我只在白紙上畫了一個問號,然後裝進信封,收信人一欄里只寫了青城的學校和他的姓名,因為我不知道他在哪個班。而寄信人一欄里,我什麼也沒寫。

如果青城心裡有我,他該像我思念他一樣,對我朝思暮想,那么,即使我不寫地址,他看到c市的郵戳,也應該可以猜到我是誰吧?

我自欺欺人地想著,並把那封信貼好郵票,投進了信箱。

一個星期過去了,兩個星期過去了,我天天往傳達室跑,看有沒有我的信。三個星期、四個星期……我等了兩個月,沒有等到回信。

暑假裡,我攬下了上街賣菜的活,把父親種在菜園裡的青菜瓜果背到街上去賣。我拿本書,往樹下一坐,期待著能在這裡遇到青城。畢竟,他只要出門,來大街上走走的機率應該還是很高的。可是,我只遇到他兩次。一次是他在我那兒買了一捆韭菜和一把大蔥,便匆匆走開;另一次是在我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時,他從大街那頭走來,我們走了一個照面兒,我問“幹嘛去啊?”,青城答:“到北邊玩了會兒。”然後就各走各的。

開學後,我決定忘掉青城。我決定談戀愛。

我開始赴男生的約會。我們班的體育委員,志明,籃球打得超級棒,前些天我們還一起參加了5000米環城跑。跑完後,他與我面對面,遞給我一塊手絹:“給,擦擦汗,你看你的臉紅得!”我知道我的臉紅到什麼程度,因為,跑完5000米,我幾乎站不住了。但我不在乎,平時我訓練得一直很刻苦,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忘掉一些人,一些令我沮喪的事情。

當志明與我擦肩而過並把紙條順勢塞在我手裡時,我知道要發生什麼事情了。果然,志明說喜歡我,讓我當天晚上晚自習後去操場。

我去了。但是,我們坐在月光下,什麼也沒有說。

我們就這樣開始約會。有一搭無一搭地閒聊,關注著對方的家庭和兄弟姐妹。直到有一天,月光很亮,涼爽的風吹過我的臉龐,我抬頭看月亮,臉上是微微的笑。

“無雙,你真美。”志明說。

“是嗎?”我扭過頭,沖他笑了笑。

“你一笑真好看。”志明又說。

“真的嗎?”我歪著頭看著他,“我怎么不知道?”

“真的,真的特別好看。”志明由衷地說。

我使勁兒回憶我剛才的笑,“是這樣嗎?”我沖他甜甜地一笑。

志明便一把把我抱在懷裡。

我聽到志明咚咚的心跳聲。我有一些眩暈,這種感覺讓我那樣迷醉。可是,且慢,我眼前忽然浮現出青城那雙閃亮的眸子,那燦爛的笑容。還有,那個新月如鉤的冬夜裡,我們的第一次親密接觸。

我推開了志明。“我該回宿舍了。”我沒再回頭,跑回宿舍。

我沒有再赴志明的約會。儘管志明一次次寫紙條塞到我書桌里,一次次問我“為什麼,到底為什麼?”我只是告訴他:“我感覺我們還是做朋友更好些。”

我恨青城。可是,我又是那樣思念他!

那個冬天,我為青城寫日記。寫一些情詩,寫一些與青城的往事,寫我的白日夢。把我與青城的未來編成故事,寫進我的小說。那年,在我們學校的藝術節上,我寫的詩歌獲得了二等獎,小說獲得了三等獎,再加上獨唱獲得了一等獎,朗誦獲得了二等獎,我成為學校眾人矚目的才女。不管是幾年級的,哪個班的,經常有校友路遇時叫出我的名字,我也與那些本素不相識的人打得火熱。

寒假裡,我沒有出門。我天天練毛筆字,編春聯。那年春節,我家的鄰居十多家,從大門到室內的水缸,貼的都是我自編自寫的對聯。

過完年,我悶在屋裡讀瓊瑤小說,做白日夢。然後寫日記,寫小說,為我心中的青城。寫累了,就走到室外,看滿天的星斗。星空美得令我不敢呼吸。我希望青城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希望他拉著我的手,一起看星星。希望他把我抱在懷裡,吻我。那是我的初吻,而那個奪走我的初吻的男孩,只能是青城。在我自己的小說里,青城是唯一的男主角。

那年暑假,我去了北京的姑媽家,待了整整一個暑假。我去了北京市里所有的公園,跟著表姐去天文台、石花洞,去工人文化宮看演出。

心碎

我不再刻意尋找青城。中專三年級的時候,我悄悄喜歡上一個男孩,但我不敢表白,我怕再次約會時,我心中的青城又一次跳出來,橫在我們中間。

畢業了。我分配到我所在的小城的一個事業單位工作。而青城,還要再上一年才畢業。

那個暑假我依然賣菜。半為無聊,半為青城。經過三年的中專生活,我發現,其實我是可以愛上別人的,在我的故事裡,男主角可以是別人,而且會一樣有浪漫的情節。儘管如此,當我發現青城與一個長發飄飄的女孩走來的時候,我還是聽到了自己的心破碎的聲音。

那個女孩有著白皙的皮膚和黑而直的長髮,有著高挑的個子和優雅的氣質,而且說一口標準的國語,聲音溫柔動聽。青城與她並肩走著,臉上掛著燦爛的微笑。在我的小說里,這微笑應該是屬於我的,現在,他卻給了另外一個女子。而我,像一隻醜小鴨,對著秋天冰涼的湖水,自慚形穢。

他們在我附近的地攤上買著水果,而我,一頭扎進書中,裝作沒看見青城。我一個字兒也沒看進去,待我再次抬起頭來時,他們已經往回走了。

我感覺心的碎片一點一點散落下來,如同四年級那年破碎的教室門玻璃,先是一聲脆響,然後碎片散落一地。門輕輕一動,還會有搖搖欲墜的碎片掉下來,摔得更碎。炎炎的夏日裡,我的兩手冰涼,呼吸凝滯。我想哭,卻哭不出來,只感覺絕望像一盆冷水,把我澆了個透心涼。

那天,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中午草草吃了口東西,便躺在炕上,也不讀書了,閉著眼睛,青城與那個女孩並肩走來的身影又一次浮現在我的眼前。他們並肩走著。女孩長發飄飄。青城溫柔地笑著。

天陰下來,雨說到就到。我聽到大顆的雨點敲打玻璃的聲音,聽到沉悶的雷聲,然後,雨就傾瀉而下。我悄悄下了炕,打開屋門,一步一步走進雨中。雨點冰涼,而地面上卻被哄起一股熱浪,夾雜著塵土的腥味,嗆得我喘不上氣來。怕被媽媽發現,我走出家門,走到家後的菜園邊的打穀場上。雨中,沒有一個人。只有我自己,張大了嘴,吞咽著我的嗚咽,淚雨滂沱,和著雨水一起流下來,灌進我的衣領里。

我哭夠了才回家,仍然是悄悄地進屋,脫下濕衣服,蓋好夾被。我盼望著我能病一場,發一次高燒,像瓊瑤小說中的一些嬌弱的女主角一樣,那樣,待我醒來,已經是一兩天以後的事情,我就可以忘掉一些痛苦。

但是,我的身體真好得讓我失望,我什麼事兒也沒有。我只好拒絕吃晚飯,打開日記本,寫著我絕望的情詩,淚水打濕了紙面,打濕了枕巾。

表白

再次見到青城,是十多年以後了。

青城畢業後留在t市工作,我又忙著工作、忙著嫁人、忙著做我的小婦人,再也沒有見過青城。

一個周末,我正買菜,手機響了。是國慶打來的。他告訴我,青城回來了,說我們這些國小同學們聚一聚。

我的心動了一下。這是我沒有想到的。結婚這些年,與丈夫不是沒有過爭吵,也不是特別恩愛,但就在我們一次次爭吵又和好的過程中,我學會了寬容與忍讓,學會了如何表達我的愛與需求,如何去愛一個人。生活就這樣持續著,不悲不喜,波瀾不驚。如果平實是一種幸福的話,我的生活還算幸福。我以為在這種幸福的生活中,我的心早已麻木,早已忘記那個叫作青城的男孩。但是,聽到國慶提起他的名字,我的心中,還是有什麼東西復甦了。或者,不是復甦,而是它一直鮮活地存在著,只是,由於存在已成為一種常態,我忽視了它的生命力。

我跟丈夫說了一聲,便直奔飯店。甚至忘了回家梳洗打扮。有什麼用呢?時過境遷,物異人非,我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單純快樂的女孩,而變成一個偶爾撒潑還時時使些小性子的婦人。

大街上人流喧攘,理髮店門口的音箱裡,阿杜那沙啞的嗓音正近乎哽咽地唱著:“是你讓我看透生命這東西/四個字/堅持到底/如果沒有你/我的生活回到一片狼藉/是你讓我翻破愛情的秘笈/四個字/堅持到底/不管有多苦/我會全心全力愛你到底……”我的眼睛濕潤了。其實我知道,生命中沒有誰,都一樣可以過下去。而堅持到底,不過是因為在某一時刻——比如一個春末夏初空氣微薰的午後——中了仙女的魔咒,而以為只有與這個人在一起才會有愛情。於是,生命里便有了那么多的痛楚。

我站了一會兒,平穩了一下呼吸,然後推開了包間的門。青城正與幾個男同學坐在包間裡,見我來了,他站起來。青城變了,成為一個中年男人,以前是瘦高的,現在胖了,顯得有些威武。當年的短髮也蓄長了,大概是為了突顯他中年男人的成熟穩重吧。

我走過去,伸出手。

青城握住了我的手。“無雙,好多年不見你了!”

我的眼睛濕潤了。“是啊,嗯——有多少年了呢?自從那年看見你跟你女朋友回家,我就再也沒見過你。”

“女朋友?”青城疑惑地問,“我交女朋友是工作幾年以後的事情,你哪裡見過。”

“你忘啦?我畢業那年,你和你女朋友去趕集。”

“女朋友?趕集?”青城歪著頭想了想,然後作恍然大悟狀,“喔,肯定是你弄錯了。你看到的肯定是我表妹,雨微,北京我大舅家的,是不是長頭髮,高個兒,戴著眼鏡啊?”

我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是啊,我以為是你女朋友呢。”

“怎么啦,當時是不是吃醋啦?”青城一臉壞笑,“吃過我的醋的女生可不少呢。”

“誰吃醋啦!想得倒美!”我笑著甩開他的手。

又有幾個女生陸續來到包間,多是久別重逢,說不完的知心話,包間房頂都快被我們的笑聲抬起來了。

儘管青城一再讓我們幾個喝點酒,我還是拒絕了。我想起十多年前的一個冬天的夜晚,鬱悶的我,一個人喝下了半斤白酒,吐得昏天黑地。同宿舍的姐妹把我從地上扶起來,我撲在她的懷裡,邊哭邊說,說我的痛苦我的寂寞。我不能讓那種場景在今天這種場合上演。

青城喝多了。他站起來,拉著我的手,把我拉到他旁邊的座位上,把坐在那的國慶趕到我的座位上。

“哈,羨慕吧?我知道你們上學時都想跟無雙同桌,想得倒美!無雙是誰啊!才女啊,你們想跟他同桌,配嗎?”青城對其他男生說,手抓著我的手不放。

“青城,說什麼呢?什麼不配啊!是我那時候老實,學習又好,所以好學生是不會與我同桌的,老師專門安排咱們班的調皮生和落後分子與我同桌,好讓我幫助他們。你們是沒有那個機會,因為你們都沒皮到那個程度啊!”我說的是真的。

“什麼啊!他們都想跟你同桌。你不信,問一下,那誰,你不是說,你年輕時最大的願望就是娶到無雙嗎?”青城的眼睛掃過男生們,臉上帶著壞壞的笑。

“別胡扯了!”我打了一下青城的手,就勢把我的手從他的手裡抽出來,“我告訴你啊,我小時候對你們,那可真是兩小無猜。我們是一塊兒長大的,洗澡時都在一條河裡,光著屁股一塊兒洗,我們的感情就像兄弟姐妹一樣。你哪來那么豐富的想像力!”

同學們都大笑起來。我也笑了。我已經三十好幾了,已經是一個結過婚生過孩子的中年婦人。看來結婚還是有些好處的,它可以使一個人獲得某些方面的解放,從而變得肆無忌憚。

飯後,青城推開架著他的國慶,走到我跟前,一隻手摟住我的肩,另一隻拉著我的手。他摟著我快步走著,全然不顧後面那幫借著醉意嬉戲笑鬧的同學們。

“無雙,你今天為什麼不喝酒呢?我們這么多年沒見面了,你要是陪我喝點酒那該多好啊!”青城的聲音就響在我耳邊,我有些陶醉。

“我才不喝呢。哈,當年你和國慶他們幾個合夥追我,把我追得跑進男廁所,我還陪你喝酒,你想什麼呢!”我很滿意我的潑辣。

“傻瓜!當年追你是因為我喜歡你啊!你真的不知道啊!”青城放開摟著我肩膀的手,與我面對面站著拉著,雙手按在我的肩上,眼睛直直地盯著我。

我的身體有些搖晃,所幸有青城扶住我,“我怎么會知道呢?我只知道你因為我在你家牆上畫了一道,就把我追進男廁所;只知道你踢起一塊小石頭,打得我胸口疼了好幾天。”我直視著他,帶著挑釁的意味。

“傻瓜,我喜歡你才那樣做啊!喜歡你,才不敢跟你好好玩兒;喜歡你,才故意逗你。一個男生要是經常去招惹一個女生,肯定是喜歡上她了。國慶為什麼經常欺負你啊!他幾次跟我說,最大的願望就是娶到你。我從九歲的時候就開始喜歡你。喜歡了很多年。哎,你居然不知道。”

青城說著,拉著我一隻手,把呆住的我拖著往前走。

“你那么優秀,學習成績那么好,又那么善良,我們喜歡你又能怎么樣。我一放假就去你家玩,希望多見你幾面。你倒好,理都不理我。有多少次,我想告訴你,我喜歡你,可是,我不敢說,我怕你不喜歡我,怕你拒絕我,那樣,我們就沒法再見面了,就連同學的情誼也保持不了了。這些話,我憋了好多年了,一直想說,但沒有機會。本來不想說,但今天看見你,還是說出來吧。反正也結婚這么多年了,兒子也老大不小了,也不敢有什麼想法了。說出來我就解脫了,不然,憋在心裡真難受……”

青城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我卻再也聽不見了。只聽到自己顫抖著輕輕地呼出一口氣。我回過頭看,同學們已經被我們落了好遠,我的手,還一直在青城緊握的手裡。我們已經走到路的盡頭。我向遠處望去,溫暖的燈火,把小城的夜點綴得明亮而美麗。我望向天空,在燈光的映照下,看不到多少星星。而我,卻痴痴地站著,望向更遠處。

更遠處,是昏黑的夜色。是滿天的繁星。有多少個夜晚,那個叫作陸無雙的女子,就站在這樣的星空下,痴痴地想念著她心中的霍青城,想像著他們的故事。在c市,在家鄉,在小城,在旅行的途中,在遙遠的異鄉。而現在,她人在這裡,在燦如繁星的燈火之下,在她曾經朝思暮想的青城身旁。她的心扉,正輕輕地打開。我看到裡面有一棵青蔥的藤蔓,看到藤蔓上一朵碩大的凋零的花,靜靜地躺在那裡,無人問津。這是一朵謊花兒,沒有結果實。而只有我知道,這朵花曾經多么洶湧地開放過,曾經多么美麗地存在過。而為了開這朵花,又是怎樣耗盡了她青蔥歲月里所有的力氣——當她一次次回憶那個新月如鉤的夜晚,當她一次次推開青城家那虛掩的大門,當她一頁頁書寫著她厚厚的日記,當她在一個個炎炎的夏日裡久久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