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想來,我的命是極不好的。降生在羅霄山海拔800多米的深山裡的我,自小體弱多病,藥罐子不離手。每每生病的時候,常見媽媽不住地抹淚、嘆氣:“這么多病,這么瘦弱,長大後怎么辦啊,怕只挑得十二個燈籠……”從大人們隱隱約約的談話中,我曉得我是養不大的,是要做短命鬼的,即使長大了,也做不得什麼,只好提著竹筒去討食了……那時,我真的好痛苦,好無奈,好惶恐,前途之於我,不僅黯淡,而且可怕……
然而,我終於長大了,而且能夠自食其力,沒有做短命鬼,也沒有提著竹筒去討食,說起來還稍稍有點用。慶幸之餘,心中塞滿的是感動,因為我清楚地記得,拉我、扶我前行的是一雙雙溫暖的手,帶我越過荊棘、坎坷的是天下最善良、最光輝的心靈用心和血鋪就的路。
二
她,我的啟蒙老師,一個不是正式老師的代課老師。
她挺倒霉的,只教了兩年書,卻不幸遇到了最令人頭痛逃課大王。已經記不起她曾多少次勸學,反正我逃課了,她就來了。有一學期,我曠課四十多天,她也沒有放棄。我甚至猜想,她之所以後來離開學校,是怕鬥不過我。這讓我多少有點後悔。
我家到學校那條陰森的山路,一個來回少說也有十二、三里,還有啊,那時候大山里小孩子輟學也是很尋常的事。而她的工資應該是特別少的。直到今天,我仍想不清那時候的事:她到底是與我賭氣較勁,還是看我雖然曠課,成績卻一直沒有拉下?後來她離開了,我留在了學校,這個謎也就一直留下了。
三
讀完四年級,我遇到了一個難題,倒不是因為五門課考了250多分,那已經算好的了,比第二名還多出了100多分呢。
我遇到的難題是我家處在兩村交界處,五年級分校,沒能分配到中學所在地就讀,只能去一個教學點,而那樣,去學校就要多走二十多里。我想我又要做逃課大王了。
大哥抱著試一試的想法,去找那個胖胖的,有點老的教導主任求情。我站在一邊眼淚只在眼睛裡打轉……
不知是被大哥“我們組只有他一個學生,上學沒有伴!”“他讀書很賣勁!”……諸如此類的話打動了,亦或只是覺得滿眼淚水的我可憐。反正他後來同意我留在那裡就讀了。我也就沒有再去想要不要逃學了。
再後來,他教我國中的語文。有一次,我模仿課本上的唐詩湊了四句話夾在作業本上誠惶誠恐地了交上去。不想,他竟把我叫到辦公室,大加讚賞說寫得好,說我將來一定大有出息……現在想來,他一定是說假話了。
國中畢業後,就再沒有見過他了。他在那幾年退了休。如今,聽同學說,他的墳頭上早已芳草淒淒,可惜我不知在哪裡。
四
他又高又大,現在想起來都還有一點怕。他是數學老師,藍球卻比體育老師還打得好。
許是愛體育吧,他任五年級班主任時,對學校晨跑的規定執行得特別嚴。誰晨跑偷懶,課間操時就要被點名,還要罰跑圈。更讓人恨的是,即使生著病,你也很難在他那裡請到假。於是,矮矮的我,哮喘的我,肚子痛的我,常常不得不強忍著病痛奔跑於清晨的公路之上。
與他的緣份只有一學期,但晨跑卻一直伴隨我到參加工作。後來哮喘沒了,不再矮得可憐了,甚至還能在全校運動會上取得長跑得名次了,我也就不再恨他了。
及至參加工作時,之所以被用人單位看上,竟是因為會打籃球,心中竟對他有了絲絲感激。
五
國中會考是我一生最輝煌的時刻。以621分的成績考上了中專,我跳出了農門,走出了決定我一生關鍵的一步,同時也留下了至今為止我最大的驕傲。
數學118分,化學94分,物理91分,英語88分……良好的感覺,竟至多年以後,我無法理解孩子學不好物理化和英語。然而,同事的一個故事,一次同學聚會,卻讓我改變了看法。
那天,有人來找同事,自稱是老師,看樣子是來找關係謀調動的。同事苦笑著說出了緣因:那位老師教書很差勁。當年就是他的差勁,導致同事有一科成績特差,以至與一本交臂。而這位老師也先由城裡調到了鄉下,再調到了偏山區。
前不久,搞了次同學聚會。同學突發奇想,說要數一數母校出了多少人才。結果數來數去,屈指可數的幾個所謂的人才竟都是我們相臨的幾屆。
終於明白,我是多么的幸運啊。當年,那所偏僻的中學,竟奇蹟般地聚集了那么多位優秀的教師。
六
他們的眼光是極不準的。
五年級的時候,她是我的語文老師。她總是喜歡把我的作文分數打得很高很高。還隔三岔五地在作文課上把我寫作文一字一句地念給同學們聽,讓我常常不好意思地紅著臉,低著頭,心裡卻暗暗地想:我長大了可以做李白!
他呢,更過份了。那一次, 我把媽媽逢圩賣香菇的事情,添油加醋寫成一篇作文。他竟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斷言我將來會成為作家。害得我之後的好多年,總是一篇又一篇地寫文章,卻沒有一篇發表……
她,我讀中專時的語文老師,神情鬱郁的,同學們都不太喜歡她。但我很喜歡她教的《雨霖鈴》、《伐檀》、“明月幾時有……”“……唯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她也喜歡給我的作文打高分,並在調離那所學校時,一再囑我要好好學習。
老師的眼光也許總是難以準的,我也不怪他們了。想想我現在賴以生存的那點東西,大多都是他們教的。
七
老師也許都愛一驚一乍的。
那天,地理考試結束了。您來到教室,神神秘秘地對大家說:“你們猜,這一次地理誰考得最好!”
同學們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說開了。但您總是一遍又一遍地搖頭,最後把目光轉向默不作聲的我,然後用驚喜的聲音說出了我的名字。
一種電擊般喜悅頓時傳遍了我的全身,我記得當時考了84分,至今能夠感受到當時的喜悅。那是我陰霾的天空閃過的一道希望的亮光。
從國小升入國中,我考了個高分,186分吧。但進入國中後卻找不到狀態,期中考試一下子掉到了13名。好久,好久,沉重的壓力壓得我透不過氣來。終於期末考試了。
我想,那一天,您特地來到教室,說出那個名字,說出那個成績。您的心情一定比我還喜悅吧。也就那一次考試,我又重回了第三名。
一年後,您調走了。而我再沒有落後過第三名……
八
對我,您應該是特別疼愛和寬容的。
國中會考臨近了,同學們都被您死死地管在教室里,而我則可以睡在寢室里、甚至河灘上看書。
我那該死的鼻子,到了春夏天,就出鼻血。在考試前最緊張的那一刻,我竟因此獲得了您的特許。
我想,您在作這個特許的時候,內心也是掙扎的。但您還是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