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一杯葡萄美酒,傾聽茅屋外的雨響蟬聲;屋裡一位優雅鴻儒,屋外一片茂林修竹。伴著河流喧竹,一位美女,浣洗歸來;在高山流水處,一名雅士,撫琴而遇知音。在煙雨綿延中,仰望瀑布、細細數樓台。這樣的場景,文人夢寐以求;這樣的夢景,必然在江南。
每個文人的心中,都做著一個關於江南的夢。
千古中華,萬萬文人,大凡若此。
江南,是優雅的。優雅的江南,優雅的文人。
優雅,看不見也摸不著,在文人的修飾之下,它顯得神秘而虛幻,恰如江南——幾縷青煙、幽雨深巷、些許餘音。雅,在先秦時期,與音樂相關,雅者,正也;雅樂,貴族歌也。後來“優”與“雅”浪漫邂逅,結為一體,悠遊不迫,悠閒自得,於是在文人與江南之間,搭起了一座橋樑。
然而,實際上,中國文人一直是矛盾的。他們一面受孔子“學而優則仕”的影響,努力躋身貴族行列而在官場上防備同僚之間的爾虞我詐,一方面又受到“雅文化”薰陶,抱著最初的痴心和夢想——渴望自由,渴望優雅,渴望閒情。李白就是在功利誘惑與優雅清高之間的矛盾中搖擺的文人的一個典型代表。千百年來,有多少客棧懸掛“太白遺風”的酒旗,有多少酒客奔著這樣的酒旗而來,可是又有幾人知道李白的醉酒是文人內心的矛盾顯現?又有多少人明白李白醉酒是以求回歸優雅、以求擺脫屈己於人的的壓抑呢?
李白兩入長安,他的志向是當一名宰相,經常拿張良、諸葛亮、謝安等人相比,並且覺得自己並不遜色多少。可是唐玄宗只希望李白來歌功頌德,因為李白的名氣大,有“謫仙人”之美稱,讓他作為御用文人來歌功頌德更加有分量。優雅的李白,偉大的痴心與夢想,崩塌了;李白的優雅,與文人追求功名的孜孜不倦,產生了難以圓說的矛盾。於是大喝一聲“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毅然決然走出了長安。
其實李白是不甘願的,那不情願久久地迴旋在他的靈魂深處。他哀嘆了,苦嘆蜀道難行,甚比攀天。可是李白已經找到了一條通往江南的路——順著長江的嘯風,“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這是何等的快事!
江南,是婉約的。婉約的江南,婉約的女性。
中國的地理景觀在長江、黃河兩條龐大水系的分割下,可以大致劃分為代表男性陽光氣息的北方和具有女性陰柔的南方。江南地形平緩且多河流湖泊,就像一幅山水墨畫,呈現給人的是一種含蓄婉約的美。
中國文人在老莊的無為、孔孟的中庸和中國哲學玄虛博大的關照之下,將男性的積極好鬥、豪放野性棄而遠之,轉而欣賞“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隱逸風度與“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安逸生活。且不說怡紅公子賈寶玉、自詡“多愁多病的身”的多情書生張生,即使是草莽雲集的水泊梁山和政客激戰的風雲三國,也都是羽扇綸巾的文人主掌著大局,那些勇猛的武夫悍將永遠只能扮演文人智謀爭鬥中棋子的角色。文人形象是中國傳統男性心目中的理想境界,不僅具備文弱清瘦的外表,還有儒雅不凡的氣質;要有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內在修養,還要有女性般細膩的感覺,為落花傷神,為流水動情。這是一個有趣的現象:在中國兩千多年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裡,女性特質竟然成為知識階層的審美共識,並以之作為藝術創作與個人氣質的最高境界而竭力追求。
於是,江南的婉約與文人的女性情結相遇合,江南便成了諸多文人夢中百轉千回的天堂,他們詠嘆江南“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因而在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里,看似平添的《西洲曲》與《採蓮賦》,我們也能從“千古文人江南夢”里得到了答案。
即便是在邊塞詩最為盛行的唐朝,詩人們在表達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之時,也常常伴隨著剪不斷、理還亂的思鄉情結。既有“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雄壯氣概,也有“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的婉約哀愁,更有“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的纏綿情感,這必然是江南“婉約”的旨意了。至於宋詞,大多是是山水田園的詩化,春逝的感傷,相思的惆悵,俱化為江南的風景人情,道出了“牆裡佳人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的“多情卻被無情惱”,還有深深深幾許的庭院、更兼細雨的梧桐、曉風殘月之楊柳岸,如若不是江南的風物,這些又從哪裡來?
江南,是美麗的。美麗的江南,美麗的景物。
美麗的景物,在江南,一者竹子,二者蘇杭,三者樓台。文人愛竹,因為竹子挺拔舒展而美麗瀟灑的形象與中國文人的傳統理想人格相遇合,於是竹子便成了文人情操的寄託、勵志的象徵。竹林在江南隨處可見,於是有“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的自得,有“寫取一枝清瘦竹,清風江上作魚竿”的逍遙,有“要看凜凜霜前意,需帶清風冷落時”的曠達。你也不能忘記,鄭板橋的“胸中之竹”與“畫中之竹”是何等的濃墨重彩。
君記否?竹林七賢,在林中聚會,或吟詩弄月,或喝酒行樂,無拘無束。如此美談,誰人不知,何人不曉!
那西湖,你道像是什麼?我道真似天堂。“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美麗的西施,美麗的西湖,白娘子與許仙的相遇,也是在在西湖的一塊石頭上,並就此衍生了千古傳頌的人妖之戀,悲劇的結局,唯美的過程,足矣。那巍巍姑蘇台,從臥薪嘗膽到《楓橋夜泊》,再到今天的《濤聲依舊》,經受了千年風霜的獰厲,古運河畔的濤聲真的依舊?楓橋的漁火確實依然?寒山寺的鐘聲呢?文人的牽掛,文人的質問,文人的江南夢,至今依然。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江南的樓台,美不勝收。那“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滕王閣,那“白雲千載空悠悠”的黃鶴樓,那詠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岳陽樓,儘是樓台,淨是美景。
斟一杯葡萄美酒,傾聽茅屋外的雨響蟬聲;屋裡一位優雅鴻儒,屋外一片茂林修竹。伴著河流喧竹,一位美女,浣洗歸來;在高山流水處,一名雅士,撫琴而遇知音。在煙雨綿延中,仰望瀑布、細細數樓台。這樣的場景,文人夢寐以求;這樣的夢景,必然在江南。
千古江南,把多少文人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