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讀過一段文字,大意是一個人隨著年齡的增長,懷舊感深了起來,昨天的事情很容易忘記,而久遠的記憶反而在腦海里清晰起來。當時閱讀這段文字的時候我還很年輕,不知其味,如今我對這段文字記憶猶新,緣於我也有了同感。譬如此刻,一個挎籃子小女孩的影子從遙遠的時空向我走來,且越來越清晰。
小女孩十一二歲,消瘦、發黃,瓜子臉,大眼睛。她手上挎著個跟她身體不相稱的大竹籃,籃子裡面裝著瘌痢婆、薅子草、馬蘭葶、尖葉苦菜、麻莧夾……還有一些自知可做豬草卻叫不上名字的野菜。
可能是只比我小一歲的緣故,小女孩從來不叫我哥哥。同是父母生,就因為她是女孩,十多歲了,母親還不讓她上學。妹妹一邊打豬草,一邊帶小她七歲的弟弟。從上學這件來情來看,我是幸運的。我至少念完了國中,儘管我十六歲就回家務農了。
那時一家五口人。父親生性懶散,每天到生產隊爭工分的活兒都落在母親頭上。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那時雖然不能當家,但能為母親分擔苦惱。我的任務就是放一條牛,一年能為家裡掙60個工分,按當時每個工分0.3元計算,我一年也能為家庭創收18元。而父親一年才做兩百多工,比母親還要少三分之一。所以每年超支就成了必然。
我除了放牛,還得砍柴。家庭一家的柴禾幾乎是我承包了。家裡每年都要養一頭豬,臘月年關,豬剛剛被宰,它躺在滾燙的大木桶里洗澡的時候,隊長和會計就站在家門口,他們一個拿著一桿大秤,一個拿著算盤,豬肉統統被他們用籮筐挑走,抵付超支款。母親求情,隊長開恩,就留下一些豬下水讓家人開開油葷。
新年到了,母親又捉養一頭豬仔。母親總是重複上輩人的話:富莫丟書,窮莫丟豬。儘管養一頭豬不容易,結果也弄不到肉吃,但豬油還是能落下的。
新年開始,妹妹也換了只新竹籃,正月里,妹妹又挎著竹籃在田野、山坡尋找豬草了。老家有一出黃梅戲叫《打豬草》。劇情講一個小伙子去放牛,不小心踩壞了一個打豬草的姑娘的籃子。在圍繞籃子賠償的問題上,兩個年輕人,先是爭吵,後是和解,到最後彼此產生了好感,姑娘要小伙子去她家,她用荷包蛋泡鍋粑給心上的人吃……這個劇情很有詩意。像《天仙配》或是《女附馬》,都是舊時文人給貧困人給予美好生活的嚮往。
然而,對於妹妹來說,打豬草是十分辛苦的。那年月,一家人常常肚子都吃不飽,自然沒有糧食餵豬。一頭豬仔養到四五個月,也就是到了七八月份,長成大豬仔了,胃口也大了,每天兩大盆豬食,它餓得嗷嗷叫,用嘴唇死命地竄欄。妹妹每天必須要打滿兩竹籃豬草。季節進入深秋,豬仔開始長膘了,胃口更大了,田野卻荒蕪了,妹妹挎著個小竹籃走在鄉間的小路上,走在荒蕪的山坡上,走出層層梯田上……她的雙眼四處尋找,發現一顆野菜,就用鏟子鏟起來,放進竹籃里,一顆,一顆,又是一顆……就這樣,她不停地尋找,不停的蹲下身,不停地用小手將剷除的野菜放進竹籃里。漫山遍野的野菜幾乎都被妹妹討光了。
有一回,冬天,下著凍雨。天快黑了,妹妹蹲下身去時和她一般高的竹籃還只有半籃子野菜,妹妹急了,大肥豬吃不飽,又要竄欄、逃脫,她又要遭母親的責罵。她身邊的田裡長著一些蘿蔔。妹妹見四處無人,就偷了幾把蘿蔔放在籃子下面。偏偏被好事的老保管看見,他在隊長面前告了母親一狀。說母親縱容女兒偷生產隊里的蘿蔔菜。隊長在社員大會上批評母親,並扣十個出勤工作為處罰,母親受了委屈也就認了,畢竟妹妹人小不懂事。誰知,生性軟弱而脾氣粗暴的父親卻淹不下這口氣,他不敢跟隊長爭辯,就把妹妹暴打一頓來消氣。可憐的妹妹,身上被竹鞭抽打的青一塊,紫一塊。
第二天,瘦弱的妹妹忍著傷痛,挎著那隻大大的竹籃繼續行走在村前屋後的田野里、山坡上。竹籃里盛得是滿滿的野菜,也是沉甸甸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