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今年三十九歲,而我的母親卻已四十三。二十一年前,他們同在三明化工廠工作,是很平凡很普通薪金微薄的工人。不知道是怎樣的際遇,使他們成為結髮夫妻,並在次年生下哥哥和再隔一年的我。
我看過那張很舊的黑白照片,上面的父親稜角分明,和母親略顯拘謹地挨著,露著樸素的笑,母親則頂著那個年代最普通不過的齊脖發,微張著嘴,像是還有張口未出的話,被聚光燈永遠定格在她的二十二歲。
那個年代對於平凡的鄉村青年本來就不是一個什麼斑斕的舞台,那裡上演的不是如今螢屏中粗製濫造的肥皂劇,而是一張張素麵朝天的愛情。
在三明醫院生下我後,父親便攜著妻小風風火火地趕往故鄉。也許是故鄉不成文的規定,只要是這個偏僻村莊上的男人,根還留在這兒,那么無論他在哪兒成婚娶妻,都要不遠千里地奔回故鄉,只為一拜高堂,二拜天地,即使母親在漫漫車途上幾經不適,即使嬰孩在轟隆前進的列車上徹夜哭叫。我的年輕的父親,在哭叫伴著母親娓娓的哄聲中漸漸停歇的間隙中,咽著凝重的神情,把目光朝飛速前進的車窗外的深深的夜色中望去。
他在望什麼?是故鄉的一窮二白,還是髮絲尚未衰老蔓延的老人的望穿秋水的眼眸呢?
是多年後,長大了些的我,聽到母親提及那段清苦的日子。正是做月子需要大補營養的時候的母親,由於夫家太窮,日日只夠勉強吃上下了一兩個雞蛋的線面,而她在娘家的姐妹們卻無一不是被雞湯雞肉填滿了嘴。那時母親以為自己稍胖的身體對於哺育一雙兒女絕不至於不足,卻料想不到月子中的她會迅速消瘦下來以至於奶水只夠一個孩子了。她給了我。我是何等幸福啊,卻又如此愧疚。大我一歲的哥哥因為我肆無忌憚的啼哭而過早地失去了奶水,取而代之的是粗糙的奶粉。多年後,當我們品嘗著雅士得完達山各種各樣的奶粉泡成的牛奶時,嘴上嘖嘖是美味,可在當年,什麼能比得上母親甘甜的奶水呢?十二歲那年生活漸漸好轉的母親開始給哥哥迷信般地買來生命一號巨能鈣之類的營養品殷勤地讓哥哥吃下,我在一旁氣鼓鼓地,“討厭”起母親來。可後來母親卻摟著我難過地說,阿妹,你哥從小沒喝多少奶水,現在長得還沒你高,我這是給他補營養啊。媽媽誰也不偏愛,你們都是我的孩子啊。
我轉頭看見哥哥瘦小黝黑的身軀,在嗚咽中終於第一次明白母親的良苦用心。
在那個清而遠的小山村里,我度過了生命最初也最樸素純淨的六年,那六年里,父親繼承父業,成為一個年輕而認真技好的家電維修兼木工師傅。記憶中最明晰的是他挎著白色黑邊的硬布修理包,裡面放滿鉗子鏍絲鑷子或者刨刀銼刀一類必不可少的工具,滿山跑著奔赴各個山頭散布的農家。有時一大清早出去,日曬三竿才淋著一身汗,捏著皺巴巴錢票,風塵僕僕地回來。包里偶爾能收穫好些村民送的零嘴:散裝的有點兒軟掉的餅乾,炒過還脆著的南瓜籽,花生米,構成了那樣的一天又一天的最歡樂的元素。母親照例給父親砌好苦茶,然後才擺開飯菜,手往圍裙上抹了抹,笑著說,看看他們剛還餓呢,現在可要高興死了。
我偷偷抿過母親砌給父親喝的茶,頂苦的,喝了糖水也不能馬上解掉,而父親卻總喝得津津有味。那小茶杯上也早已積了厚灰色擦洗不去的茶垢。
可那種味道實在是香甜極了,餅乾瓜籽花生米的,家的,甚至是苦茶的。叫人懷念。
如果不是現實間巨大的反差,我也可能只將這六年視作一般流逝的時光吧。
六歲以後,父親忽然決定攜家出外掙錢,於是我們揮手告別清遠的大山和渾厚的土地連同三輪車揚起的黃塵,開始了多年的外鄉異居生活。每到一個地方,父親總是想方設法地籌來一筆錢租下一間不大的店面,擺開櫃檯和包里的各種工具,也像從前一樣熱火朝天地幹起來。不同以往的是,父親不用再滿山跑,只要沿著街道一家家走去就能找到,母親也不再管理良田菜園,只需在店裡經營廉價的家電零件。於是不知何時開始出現一種微妙的變化,父親抱怨起母親的飯菜不可口,母親嘮叨著父親大吃大喝的朋友。起初只是掠過嘴邊的隻言片語而已,而後聲調越來越高,音量越來越大,甚至連鍋碗瓢盆也竟成了道具――它們在地上變形摔爛。
那些聲音高過了坐在樓梯上嗚咽的我和哥哥的顫顫的聲音。
後來,連那套用了很久的老茶具也被摔碎了,苦茶葉被扔到馬路邊上。仔細想想,似乎母親很久沒給父親砌過茶給父親喝了,全讓那些朋友喝去了。
不只是父親母親之間,父親對我們也更加嚴厲起來。數不清多少次,我和哥哥的周末是在閣樓上枯燥的摹寫一張又一張的字帖中度過的。窗外是院裡跳稻草編成的粗壯大繩的小孩兒,那一片片笑聲無孔不入穿過玻璃。
那時父親大概也更不知道一個孩子客居異地而招致的孤獨是怎樣潮濕的。
我的父親母親,他們讓我掩面而泣。
又搬了一次家。這次是回到母親遠在千里之外的娘家。依然是小店面生意,只是這兒的街道更寬了些人更擁擠了些掙的錢多了些,生活逐漸好轉。父母間的爭吵依舊不斷。每次吵完架,母親總是委屈而又理直氣壯地跑回老街道的娘家,寧可蝸居在那張幽暗房間的床上,也不理會父親遣派勸歸的我,僵持了好幾天才不甘不願地回家,重新步上不很穩定的生活軌跡。不久,爭吵接踵,如此循環著,逐漸走到了婚姻的邊緣。似乎婚姻承載著的相守到老的希冀正一點點被腐蝕。尤其是父親在轉業做了手機銷售及修理生意後在城市裡有了應酬,出入場所,竟有了外遇。
那一次偶然在父親隨公司旅遊後拍攝的照片中發現摻雜著的那個陌生女人的照片。我好奇地隨口問道,這個阿姨是誰啊,怎么和爸爸挨得這么近呢?
導火線就這樣被渾然不覺的我點燃。隨後母親的姐妹,大姨,小姨們是如何群情激憤,是如何傾巢出動直奔城裡抓“贓”,是如何輕蔑地看著被當場捉著的父親落荒而逃的,全依靠母親時過境遷的講述,我才得以知曉。
母親嘆著氣說,你大姨威脅要馬上收回借給你爸做生意欠下的本錢才讓你爸徹底斷了和那女人的關係的。虧了你,不然你爸這秘密不知道要瞞多久呢。
我以為我會慶幸地笑,而實際上我什麼表情也做不出來。
父親從那以後果然規矩了許多,除了特別緊要的或者突然的急事,往往少驅車並按時到家。以前每逢除夕定會因提及的年裡未收回的舊帳或者借出去沒及時要回的工具而高高舉起的巴掌,現在慢慢地都放下了。一切好像又重新回到那祥和的家一樣。
如今父親已年且四十,漸漸淌過粗暴脾氣的年齡了,我和哥哥也漸漸離開小鎮進城上學了,許多事也都時過境遷了。父親母親依舊時有嘴上的不和,但母親學會了忍讓,不辯解不糾纏,於是許多以前極有可能釀成激烈爭吵甚至大打出手的小事都失去了誇張的效力,只成了生活中盪起的一些惡濤和浪花。父親不再抱怨飯菜,但是看見母親端上隔夜的飯菜卻也忍不信低聲訓斥她;母親也不再念叨父親大吃大喝的朋友,只是每當他們聚在家中時,和父親輕聲招呼,便自己下廚或者出去買來足夠的下酒菜,端上。
那些素麵朝天的愛情也許沒有了,只剩生活過濾後沉澱下來的,最平凡的話語,無言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