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無言

我的童年裡,總缺少對爸爸的記憶。在我五歲,甚至八歲以前,我想,我可能是不太認識爸爸的。或許是因為年齡小,都已經淡忘,也或許,人的記憶都有保鮮期,那些陳年往事不經意間就偷偷溜走,而我,忘記用一把鎖,把記憶的閘門鎖起。

可我卻清晰地記得,那年從老宅里搬出來的時候,五歲的我,手裡拖一塊破舊的涼蓆,跟在媽媽後面一起走,姐姐背著破爛的鋪蓋卷,媽媽和哥哥扛著鍋碗瓢盆之類的灶具,唯獨沒有爸爸的影子在腦海里出現。

那個時候,還屬於農業合作社,由於經濟困難,化肥稀缺,種莊稼全靠糞土,爸爸被隊長派到城裡的一家國營飯店去收集農家肥,也就是墊圈,看廁所。村子裡有一輛馬車,隔幾天拉一車土送到城裡,拉回來一車糞土,堆在村子的空地上,來年做底肥。而爸爸,就常年住在城裡,很少回家,我不記得他,也是情有可原。

小時候我們家養一條黃狗,特別靈性,有村子裡的小孩欺負我們,被阿黃看到,它準會撲上去咬人家,因此也經常闖禍。那次村會計家的一個女孩和我們玩,我帶著三歲的妹妹,她帶著也才兩歲多的弟弟。我們把弟妹放一邊,只顧著抓石子玩,妹妹不知怎么把她弟弟推到了,她家四個閨女,就一個小子,自然當作寶貝,看到我妹妹惹了她弟弟,她過去就把妹妹踢了幾腳。我和她正吵呢,我家阿黃從院門口撲過來,一下子咬住她褲角,嚇得她沒命地哭。她回家後告訴她爸爸,那個凶神惡煞般的男人拎一根棍子衝到我們家裡,差點把阿黃給打死。我躲在媽媽身後大聲地哭,心裡就想,要是我爸爸也在家,別人就不會這樣欺負我們了。

我八歲了,到了上學的年齡,因為家裡經濟困難,又添了妹妹,需要人照管,媽媽斷然拒絕了我想上學的請求。村裡的女孩子,大多都在家幫大人做家務,照顧弟妹,餵豬放羊。姐姐一天學都沒上,哥哥是男孩,自然另眼看待,而我,也只能和村里大多數女孩一樣,做一個睜眼瞎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對上學有著那么強烈的渴望,每次看到哥哥趴在油燈下寫作業,眉飛色舞地背書,我就很羨慕地湊過去,想看看那些蝌蚪一樣的黑字有什麼神奇的魅力,卻往往被哥哥的白眼和呵斥嚇得縮回手,一個人躲到沒人的地方抹眼淚。

就在我失望透頂,再也不敢對上學抱有希望的時候,爸爸居然回家了!其實,爸爸隔一段時間也會回家來的,只是我們家離城遠,幾十里的路,爸爸又沒有腳踏車,每次來回都步行,而且白天屬於上班時間,爸爸傍晚出城,到家都已經半夜了,早上又早早走了。我們小孩貪睡,爸爸回來時我早睡著了,很少看到過爸爸,所以對爸爸的印象也就很模糊。

我不知道那天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勇氣,居然敢對著陌生的爸爸提出讓我上學的要求,現在想來,可能是我當時把爸爸當作了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媽媽不耐煩地罵了我幾句,爸爸卻默不作聲地卷著一根粗粗的旱菸,皺著眉頭使勁吸著,若有所思地看著在一旁抹眼淚的我,良久丟下一句話:“讓二丫去上學,錢我想辦法。”

爸爸的話,如一輪火紅的太陽,燃起我心中熱切的希望。我第一次抬起頭看著爸爸,我發現,爸爸的臉稜角分明,眼睛炯炯有神,身上的藍色中山裝洗得乾乾淨淨,比起村里那些不修邊幅,鬍子拉碴的男人,我爸爸才是鶴立雞群,有模有樣呢。

在臨開學前,爸爸果然沒有食言,給我和哥哥送來學費。爸爸平日沒事就在包子館幫忙幹活,經理人實在,心眼好,給爸爸每月也開點少量的補助,還管一日三餐,也算很好的待遇了。媽媽知道拗不過爸爸,也或許她從心底里也是同意我上學的,再沒有說反對的話,還連夜給我縫了一個花書包。當我拿著爸爸給的錢去學校報名,領到那兩本盼望已久的書的時候,我開心極了。我突然覺得我比村里那些女孩都幸福,而這快樂和幸福,都是爸爸媽媽給予的。

(二)爸爸回家了

農業合作社解散後,土地承包給個人,爸爸在城裡的差事也結束了,回到了家裡。

回家後的爸爸套上牛耕地,種我家分的七八畝地的莊稼,和媽媽一起乾地上的各種農活,鍘草餵牛,買來蘋果樹苗,用一個夏天的時間打土坯,給我們砌了一個半畝地的果園。

每天我放學回來,都會看到爸爸在院子裡忙出忙進,臉上帶著樂呵呵的笑,在每一塊地頭上都栽上密密的白楊樹。十幾年後,樹木都已成材,爸爸高大的身軀,卻轟然倒塌。正應了人們常說的那句話,人還不如物件呢,人的生命,只有在失去的時候,才能感受到它的脆弱。

爸爸喜歡聽戲,家裡有台半導體收音機,晚上吃過飯,爸爸就坐在院子裡的小馬紮上,把收音機調到戲曲頻道,聲音放得大大的,那粗獷豪放的老秦腔和著清脆激昂的樂器聲聲嘶力竭地吼出來,倒也頗有一種吸引人的味道。至於戲裡具體唱什麼,我們是聽不明白的,只有爸爸能聽懂,他還會聽著著收音機里的唱腔,蠻有興致地跟著唱上一段,有時候幹活走路,嘴裡也哼著秦腔里的唱詞。在和爸爸的朝夕相處中,我們以前對他的陌生感慢慢消失了。我喜歡接近爸爸,跟在他後面學做農活。爸爸雖然也回鄉務農了,可依然保持著在城裡養成的清潔習慣,衣服穿得整整齊齊,臉洗得乾乾淨淨,說話也挺文雅,比起那些滿口粗話,邋裡邋遢的莊稼漢,我爸爸簡直是鶴立雞群。爸爸還在城裡學得一手好廚藝,村裡有人家遇上紅白喜事,請的廚師都樂意找爸爸去幫忙,鄉鄰們也尊稱爸爸為“於大師”。女孩子都喜歡虛榮矯情,在我眼裡,與眾不同的爸爸,是足以能夠讓我在小夥伴們面前攀比炫耀的。

那時候的農村人家還沒電視,村子裡經常輪流放露天電影,豐富人們貧瘠的文化生活。每次有電影,爸爸就帶上我和妹妹去周邊的村子裡趕著看。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那時候沒電話沒通訊,幾公里外的村子放電影,人們是怎么得到訊息的?反正每天晚上人們都能知道精確的放電影的地點,各村子的順著高低不平的小路,像趕集一樣起看電影。妹妹還小,不讓去就哭鬧,去又走不了夜路,經常是走一會爸爸背一會,電影看一半她早睡著了,回來的時候基本都是爸爸一路背著。後來爸爸去到城裡打工,我帶著妹妹去看電影,回來時迷了路,差點丟了,以後再也不敢去外村看電影了。

爸爸在家裡,只住了半年就又出去了。當時的農村里都很窮,每家年前賣上一頭肥豬,過完年買兩袋化肥就所剩無幾了,平時家裡的用度,只能靠養幾隻雞,下幾個雞蛋換錢來買油鹽醬醋和家裡零用。我們兄妹都在上學,雖然買鉛筆本子也要不了幾毛錢,可在那個年代,那樣的窘況下,也是捉襟見肘。困窘的生活讓媽媽的脾氣變得暴躁,常常對爸爸發脾氣。爸爸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少,長時間地坐在門外的大樹下吸菸,沉默不語,一閃一閃的火光照在爸爸布滿滄桑的臉上,眼睛裡的憂鬱讓人看著心疼。

作為一家之主的爸爸,不能眼看著孩子們吃不好穿不暖,讓我們受委屈。他和媽媽商量著,拿出家裡僅有的一點積蓄,買了一輛腳踏車,去以前他城裡乾過的那家包子館打工了。爸爸走的時候對我和哥哥說,讓我們好好念書,他出去掙了錢,供我們上高中,考大學。我當時小,還不懂上大學是什麼概念,但我知道,爸爸是我們的天,只要有爸爸在,就能讓我們的日子過得快樂富足。

(三)快樂的時光

一個多月後,爸爸從城裡回來了,帶回來香噴噴的小籠包,還有幾十塊錢的工資。媽媽接過錢,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爸爸還包里掏出給我們買的鉛筆本子,看著我們貪婪地搶吃包子的樣子,呵呵地笑。我們吃著,樂著,把帶著橡皮頭的新鉛筆愛不釋手地拿在手裡,小心翼翼地削開,連妹妹都不讓碰一下。我同桌的爸爸是工人,家庭條件好,經常有新鉛筆,新本子,總在我面前炫耀,而我卻總是拿著短得不能再短的鉛筆頭寫字,也難免自卑,這下,也可以在她面前驕傲一番了。小孩子的思維,就是這樣簡單,也容易滿足。

自從爸爸去了城裡打工,雖然每月只有幾十塊錢的工資,可也能夠維持我們的家用了。農村里生活簡樸,吃穿用度都很節省,日子過得雖然緊巴,可只要沒個大病大災,還是無憂無慮的。爸爸每次回家,都會給我們帶點飯店裡賣剩的肉包子,還有豬油煉出的油渣,媽媽剁碎了伴在蔬菜里,給我們包餃子吃,油汪汪的,吃起來噴噴香。沿途有賣黃瓜,水蘿蔔的,爸爸也會稱上兩斤給我們嘗鮮。我們兄妹幾個都是饞貓,看到爸爸回家都興奮地撲上去,搶著吃。爸爸最疼妹妹,總把最好的先給妹妹吃,惹得我嫉妒,其實我也明白,那是因為妹妹最小,身體又弱,爸媽才會格外疼惜。有時候爸爸忙,十天半月不回來,我和妹妹著急了,就掰著手指頭算日子,跑到村口的大路邊等爸爸。其實,估計我們那時候想念的不是爸爸,是他帶回來的好吃的吧。

爸爸人勤快,脾氣好,在飯店裡很有人緣,不但經理特殊照顧,經常讓爸爸帶一些剩的食物回來,那些飯店裡的師傅們,還把家裡小孩子穿過的舊衣服都送給我們穿。七八十年代的農村里,誰穿的不是打著補丁的衣褲呢。孩子們除了過年時添件新褂子,平時都穿哥哥姐姐穿小了的破衣裳。那年過“六一”,學校舉行慶祝活動,要求統一著裝,讓女生穿粉紅色襯衣,藍褲子。我們家剛翻修了房子,媽媽說沒錢,不給我買,我嘴巴撅得老高,正發愁呢,爸爸回來了,說他來想辦法。幾天后,爸爸帶回來一大包衣服,都是飯店裡阿姨們送的,光襯衣就五六件,我們兄妹仨的都有,還給我買了一雙新涼鞋,那個六一節,過得真叫快樂。

五年級的時候,我參加小學生競賽,得了全鄉第三名,爸爸高興,捧著那張大大的獎狀一個勁地笑,再次回家的時候,給我捎回來一件玫紅色的羊毛衫,花了十幾塊錢,招來媽媽的一通埋怨。那也是我長那么大,第一次穿最好的奢侈品。爸爸說,丫頭都長大了,也該穿件新衣裳了,日子嘛,緊一緊也就過去了,別委屈了孩子。我忘了爸爸說這話的時候,我是笑了還是哭了,每次我穿上新毛衫,心裡總是熱乎乎的。爸爸的愛,簡單,平凡,也最溫暖。

過年,是我們一年裡最開心的日子,爸爸年跟前才能回來,帶回來的豐厚年貨,總讓我們歡呼雀躍。媽媽的廚藝不如爸爸,過年的吃食,基本都是爸爸來做。爸爸一到家就忙活起來,鹵排骨,炸肉丸,熬皮凍,還有農村人家輕易都沒見過的魚給我們燉了吃。年貨都是飯店分的,雖然價格便宜點,但畢竟都是肉類,花錢也不少,爸爸兩個月的工資都不夠扣。媽媽吃著盤子裡的肉,也不忘數落爸爸幾句,說爸爸大手大腳,不會過日子。爸爸不反駁,依然笑呵呵的,說窮上一年,也不能窮上一節,讓孩子們過個富裕年,生活,總會越過越好的。

可幸福總是那么短暫,爸爸給予的快樂日子,在我初三那年宣告結束。一向身體健壯的爸爸,突然得了腰椎病,腰疼得直不起來,住進了醫院。爸爸住院時,花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出院後還不能幹活,只能繼續吃藥修養。爸爸這次的病,一下子讓我們的生活陷入困頓。

也許,人只有在遭遇到挫折的時候,才會真正長大,學會思考和承受,懂得付出和擔當。面對滿臉病容的爸爸,一臉愁雲的媽媽,籠罩在家裡的絲絲寒氣,我主動選擇了退學,去到爸爸工作過的飯店,也開始了自己辛苦的打工生涯。我清晰地記得,我退學後含著淚的爸爸眼裡的無奈難過,我耳邊一直還迴響著爸爸滿懷愧疚的話語:“都是我不好,拖累了你們,耽誤了孩子的前程……”

爸爸,你知道你在我眼裡的形象是多么高大,因為有你,才讓我們擁有了那么多快樂時光,可我們,除了理所當然地享受你賦予的愛,卻從未想過要回報,而我做的,僅僅是一個女兒該承擔的責任而已,卻讓你直到去世,都對這件事耿耿於懷,不曾心安。

(四)永遠的思念

從小,我就是個愛哭的孩子,受一丁點委屈,廉價的眼淚就流成了小河,我也自嘲地說我像林黛玉,是水做的,禁不起風吹雨打。

我結婚那年,爸爸走了,從那以後,我的心似乎更脆弱了,眼淚也流得更多。爸爸去世的這些年,每到爸爸的生日或者忌日,我才會猛然想起爸爸,想起有爸爸時的那些快樂記憶。可是,我除了在心裡默默地懷念,已沒有任何合適的語言,能夠表達出我對爸爸的愛和思戀。

爸爸得的是肝癌,從確診到去世僅僅三個多月。爸爸從上次病癒以後,就又到城裡上了幾年班,那年過完春節感冒一直不好,才回家來看病,看了半月不見效,腿又莫名地腫了,大夫讓去大醫院檢查確診一下。我陪著爸爸去做各項檢查,檢查結果出來,我拿著單子去找大夫,讓爸爸在醫院的走廊里等著。我想,在那之前,我應該是沒經歷過晴天霹靂的,我到現在還能感覺到,從面無表情的醫生嘴裡說出來的那幾句話,足以把我的心生生敲碎。“病人是肝癌晚期,癌細胞都已擴散,最多能耐兩三個月了……”

“轟”地一聲,我的腦子瞬間就空了,眼淚洶湧地流出來,扶住醫生的辦公桌,才勉強站住:“大夫,我爸爸怎么辦?住院動手術可以嗎?”我哽咽著,把希望都寄到面前這位掌握著人生死大權的醫生身上。

“太晚了,癌細胞都全身擴散,住院動手術也沒意義了,回去準備後事吧,好好伺候你爸爸幾個月,也算儘儘孝道。”那一刻,我才發現,從醫生口裡說出的話,才是真正的冷酷無情,它能把所有的希望都粉碎,讓心滴著血,還得去承受。

我拚命忍住哭,擦乾臉上的眼淚,勉強換上一副平靜的表情,來到爸爸跟前,話語裡,還是帶著幾分埋怨:“爸,你身體不舒服,生了病怎么不早看呢,耽擱得這么嚴重。”話說出口,我就後悔了,我不能告訴爸爸他得的是癌症,沒有人在得知自己得了絕症之後,還能坦然地去面對生死。

“醫生怎么說,很嚴重嗎?我平時也沒感覺到疼啊,只是最近才開始不舒服。”爸爸一臉的無辜。

“沒事,爸,醫生說是肝炎,回家吃藥吧。”

從那天起,爸爸就開始藥不離口,中藥西藥輪番地吃,人卻一天天消瘦,憔悴,蒼老,如風中抖動的枯草,再也沒有了活力。

我幾乎天天都過來看爸爸,用腳踏車推著爸爸去診所看病,抓藥,明知道沒有希望,還依然心存僥倖,盼望出現奇蹟。爸爸卻像大夫預言的那樣,迅速地枯萎下去,無力行走,吃不下飯菜,只靠喝點麵湯維繫著生命,暗淡的眼神里,已經沒有了光澤。

有一天,爸爸說想吃豆漿油條,那是爸爸以前上班時的飯店裡賣的早點。我騎上腳踏車,和妹妹兩次去城裡買,卻因為路遠,到城裡都快中午了,賣早點的攤子都收了,沒有買到。媽媽也因為我身懷有孕,怕有閃失,不讓我騎車再去城裡。爸爸去世後,我一直為這件事愧疚不安,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能原諒自己。若我真是一個有孝心的女兒,哪怕五更天起來趕路,也該滿足爸爸最後的那點願望。在去世的父母面前,我們除了後悔自責,哪裡還敢講孝順二字。

親眼看著自己的爸爸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奄奄一息,是多么令人悲痛無奈的事啊。我從不敢提筆寫爸爸去世時的那段回憶,我的耳邊,總能聽到爸爸那一聲聲痛苦的呻吟;我的眼前,總是晃動著爸爸臨終前留戀的眼神。我怕我的心,一次次被淚水淹沒,吞噬,無法自抑。我無法用平靜的心態來面對生死離別,儘管事隔多年,早早失去爸爸對我來說都是今生難以彌補的缺憾。也許,只有當我們也身為人父人母的時候,才能真正體會到當年父母給予我們的愛有多么厚重,而我們,除了無盡的思念,已沒有了報答父母恩情的機會。

父親節到了,誰都有許多話想對自己的父親說吧!而我,只能在一行行浸透著淚水的墨跡里,去緬懷爸爸。如水的光陰帶走了年華,抹不去心中的記憶。生死的距離沒有期限,深藏心中的思念永永遠遠。祝天堂里的爸爸,節日快樂!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