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皇后娘娘,淑妃娘娘來請安了!”疏影掀簾走了進來。她與暗香是這座皇后正宮鳳儀宮的大宮女。本是江南一對官家姐妹,父親犯了事,兩姐妹受到牽累,被賣入了妓院。老鴇逼迫兩人接客,兩人誓死不從,準備跳樓保全清白。恰逢皇后父親從樓下經過,感佩她們的堅貞,便將兩人買回來,放在謝明月身邊服侍。兩人都不願再提本名,所以還是用了鶯歌、燕語這兩個化名,三年前陪謝明月入了宮。我對鶯鶯燕燕實在頭疼,而且一直用妓院所取的名字估計她們也不舒服。恰好有小宮女送梅花進來,我就為她們改了現在的名字。
今天是我變成“皇后”的第三天,好在我那位香魂已不知所終的寄主有記日記的習慣,再結合鳳儀宮大小宮女們透露的隻言片語,讓我不至於茫然無措。
皇后謝明月,雙十年華,三年之前成為這個碧落朝的皇后。而這也是最讓我鬱悶的一點。我穿到的竟是個架空朝代。這個空間與古代中國重合,只是在魏晉南北朝之後,統一國家的不再是楊氏之隋,而是雲氏之碧落。
謝明月成為皇后的過程有夠離奇。謝明月的母親與太后文氏是堂姐妹,感情甚好,直到太后出嫁,皇后的母親與一謝姓遊俠私奔,兩姐妹斷了聯繫。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謝明月的父親救了先帝——當今皇帝的爹,兩姐妹終於再續前緣。兩個男人頗為投契,先帝和太后對時年三歲的皇后非常喜愛,雙方決定親上加親,在謝明月十七歲的時候就正式過門。沒想到前前任皇帝戶絕,本來沒有繼承權的先帝,被宗親選中,繼承大寶。謝父則帶著謝母與一雙兒女,逍遙江湖。謝明月及笄,先帝派人來賀,謝家也隨即遷入京城;一年後,先帝病入膏肓,傳位太子,同時冊立謝明月為後,不久便駕崩;而在謝明月成為皇后的第二年,謝母病重不治,謝父帶了謝母遺體飄然而去,從此再無音訊。謝明月還有一位兄長,叫做謝朝陽,是本朝有名的才子。科舉狀元出身,深得皇帝賞識,年紀輕輕便已成為吏部侍郎。這位置放在現代社會,那可是人事部副部長的肥缺。他也是最可能揭穿我身份的人,不過值得慶幸的是謝朝陽二個月前就以欽差大臣的身份前往各地考察吏治,要到年後才能入京。他和我雖名為兄妹,但是畢竟內外有別,只要我謹言慎行,應該不會有大問題。
謝明月這個皇后的誕生,固然有先帝和太后感念舊情的緣故,更重要的是謝明月出現的恰到好處。謝明月之母與人私奔雖不光彩,但畢竟是前任兵部尚書文清的嫡女;而謝明月的父親也大有來歷。碧落朝對士庶觀念非常看重,謝明月的父親出身謝氏,在前朝就是江南望族。謝家繁花似錦之時,碧落朝的所謂顯貴們還只是草莽。現在雖已沒落,卻不能掩蓋這一門庭的光彩。何況謝明月還有一個好兄長。憑藉士族高門之女加上文氏外孫的身份,朝野內外,雖也有人對這個皇后人選不滿意,卻也很難反對。謝明月就在這個後宮裡待下了,然後我便來了。
說起來淑妃將是我見到的第一位“姐妹”,也是我要面臨的第一個考驗。我整了整衣裝,深吸了一口氣,已經沒有辦法逃避了。
“臣妾淑妃參見皇后娘娘。”
在暗香的扶持下,我在正中的位置坐定。其實也只有坐上去的人才知道,金絲楠木質地堅硬,縱使鋪著錦墊也稱不上舒服,雕琢著華麗繁複鳳紋的椅背與扶手不過是裝飾,不能依靠,只能端坐,讓人分外疲憊,而這就是宮中女子爭得頭破血流的鳳椅。如果可以,我寧願現在是躺在二十一世紀家中那並不名貴的沙發上。
“淑妃免禮,坐吧!這幾日本宮抱恙,多承你掂記著。”我沒穿來之前,這位皇后就生病了,這也恰好給了我託辭閉門謝客,儘量多的了解這裡的信息。
記得那皇后手記上說,淑妃吳嘉琳是出身世族吳氏,是大將軍吳斌庶女,今上還不是太子時便已入潛邸,後冊為良娣。因育有一女,順利成為三夫人之一的淑妃,未入宮時,一直掌府中諸事,頗得聖寵。後宮從來不缺美人兒,淑妃有如今的地位,只怕也並不僅僅靠家世好。皇后的筆記中常提到她的名字,自然也成為我留心的重點人物,今日一見,果然有些道行。單說這一身華貴,就比自己多幾分母儀天下的氣勢。
淑妃起身落座,示意身後的宮女將托盤盛上。
“娘娘鳳體痊癒,乃是後宮之福。今日臣妾來,一為娘娘請安,二來前些日子為娘娘病著,皇上怕讓娘娘煩心,便命臣妾代娘娘處理年下事宜。如今娘娘身體大好,臣妾不敢擅專,請娘娘過目。”
我只讓暗香收下奏章:“偏勞淑妃了,既然皇上指定,你好好做便是。淑妃處事穩妥,本宮信得過。”
“娘娘,鳳輦已經準備好了。”疏影從側門走了進來,手裡拿著銀皮狐的披風,明黃色的里緞奪目刺眼。我瞥了一眼淑妃,她的眼中灼熱的光芒一閃,表情卻更為恭敬。
“娘娘要出門?”
“今日覺得身上大好了,正準備去太后那裡給她老人家請安,淑妃便先到了。”我微笑的走下鳳椅,說道:“淑妃可要同去?”
還未等她開口,氈簾一掀,一個小太監卷著冷氣進了來。
“啟稟娘娘,魚尚宮求見!”
“淑妃且稍等,快宣!”
接過魚姑姑雙手奉上的《起居注》,我看了一眼,居然連御兩女,這皇帝陛下真是功能強大,堪比“種馬”。將《起居注》交給暗香核對用印,我親自攙她起來:“這大冷天的,姑姑打發個人來就好,何必自己這么辛苦!”尚宮局主管宮內文簿,《起居注》里皇帝性事這部分單獨成編記錄在案,要先用鳳印再加尚書印方才有效。這是皇后的一項基本權利,也就是說如果皇后不承認皇帝曾經“臨幸”某位宮女,這位宮女就沒有辦法晉升。
“奴婢每天要見到娘娘的面,方才心安。我聽尚食局的司藥說,娘娘已經大好了。”我的寄主皇后的娘是太后的頭號“閨密”,因此帝後雖然感情平淡,皇后卻深得太后喜愛,魚姑姑也是這個皇宮裡待皇后最好的人。
“昨日已經停了藥,太醫說今日就可出門走動。正要和淑妃去給太后請安。姑姑您要一起去嗎?”
“奴婢今晨已經去過太后寢宮,她老人家一直念叨著娘娘呢!娘娘快去吧。”她接過疏影手中的銀狐披風,為我圍上:“外面天氣冷,娘娘多加些衣物,保重身體。”
“知道了,姑姑,您比我娘還愛嘮叨。”我忍住哽咽,她鬢角的銀絲,和暖的眼神,有些風霜的手指,無不讓我想起自己的母親。冬天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在我耳邊絮絮,當時的溫暖,我只能追憶……
太后的居所長寧宮,太后午睡剛起還在梳妝,前廳里坐滿了來向太后請安的前任和現任皇帝的嬪妃,見我們到來,紛紛站起行禮。還未待我坐下,便有宮女請我直入寢殿。
“好孩子,怎么又瘦了?”還未等我行禮,太后就一把拉住我的手,眼圈有些微紅,看來是真的心疼這個媳婦兒了。
“病中掉些分量是難免的,瘦些反而好看,母后說呢!”我笑著寬慰她。
“月兒,你心裡苦,母后是知道的,你放心,我饒不了她們。”她拍拍我的手,說道。
皇后得病是我來之前的事了。這兩天我檢點皇后的手稿書畫以及太醫的脈案,這病像是現代社會人常說的“憂鬱症”。皇后個性柔弱,多愁善感,屬於典型的“容易受傷的女人”,像這樣的溫室花朵被放到虎狼環視的宮廷,丈夫又是不冷不熱,內心糾結可想而知。
“兒臣不孝,讓母后憂心了。不過母后請放心,兒臣再也不會這樣了。託了這場病的福,很多想不清楚的事,反倒想通了。現在的明月,已經是兩世為人了!”
“真的想通了?”
“真的。兒臣最大的收穫,就是想明白了兒臣的身份。所謂皇后,就是要將自己置於整個後宮之後,先為臣、後為妻。兒臣用這一病,想通了這個道理,值得!”深宮如海,就算是皇帝,也有許多的無可奈何。淹死了一個一心求愛的皇后,換來了一個以皇后為業的皇后,我與她,不過都是掙扎求存。
“好孩子,你想通了就好。”太后的眼中都是慈愛和心疼:“這後宮終於要有一位真正的皇后了,母后也為你高興。這後宮我也可以放心交出去了!”
“母后如何這么說?這後宮,還有兒臣都需要您的指引。”可千萬別,雖然我不曾有過身在權力中心的經驗,但是史書上這種故事也沒少讀。後世的那些芝麻大的領導幹部也不想退休,何況是萬萬人之上的太后!
陪太后出去接受諸妃嬪的朝見,我的病癒成為熱門話題。說得正熱鬧著,皇帝來了。皇帝是皇后手記里全部話題的中心,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在她的眼中,皇帝陛下就是有如神祗,無處不完美,除了不愛她。也許,這也是滿屋嬪妃們的心聲吧,從淑妃以降,所有的嬪妃臉上都帶著痴望和企盼的表情,眼神或炙熱如火,或柔情似水,都死死的盯著門口。
後宮佳麗三千,皇帝只有一個,所有的罪孽都自此而始。
此刻,我的丈夫以及對手——碧落王朝皇帝雲旭掀簾而入,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
絕對是華麗麗的出場!我跟著眾人起身行禮,心裡腹誹。這位皇帝陛下與其說是罪孽,不如說是禍水更為合適。這般人物,幸虧生在皇家,藏於宮廷,否則只怕也如衛玠,被人看殺!皇后手記上載,皇帝陛下出巡時萬人空巷,萬千女子投花擲果,估計所言非虛。
一隻修長的手遞到我的面前,我愣了一下,怎么忘了,在太后面前皇帝大人總是格外給皇后面子。倉惶的將手搭過去,順勢起身,收回手,動作一氣呵成。
“平身!”悅耳的男中音,音色清冷中有微微的暖,若是被二十一世紀的那些聲音控們聽到了,只怕又要瘋瘋癲癲,驚為天人了。
“太醫的脈案朕看過了,梓童身體已經痊癒,朕也就放心了。”不過幾句場面話,他倒是一臉情深意重。我醒來這三日,他不過是託辭繁忙,每天例行公事派了一名小太監來問候,人是一步也沒跨進鳳儀宮。那么忙也沒有忘記臨幸嬪妃,雨露均沾,《起居注》上繁花似錦,難為他了。
“上有皇上鴻福庇佑,下有太醫妙手回春,臣妾些許小恙,自然不在話下。只是皇上日理萬機,還要為臣妾掛心,臣妾真是慚愧。”演戲誰不會,大家一起來好了。
“皇帝,如今皇后身體也好了,你們小兩口什麼時候讓我抱上孫子才是正經。”太后微笑著拉起兩人的手,搭在了一起。
我強忍住要將手抽回來的衝動,臉上堆出笑容,用半撒嬌的語氣說:“母后,太妃們還在,您好歹給兒臣留點面子。”
“皇后害羞了!”太后繼續取笑,我也配合得做臉紅狀,說得儘量含蓄:
“母后,皇上春秋鼎盛,後宮又風調雨順,不過是藍田裡種出幾塊玉,還不容易?”這幾句話著實不夠端莊,且敢如此當面調侃皇帝,只怕我也是後宮第一人了。
平心而論,這個笑話並無好笑之處。太后卻握著我們的手,非常捧場的笑個不停,底下的人也就只好陪笑。
在笑聲中,明黃色的身影走到我面前,將我一把抱起。
“謹遵母后教誨,兒子這就帶媳婦去種玉了。”他也笑著,說話時胸膛起伏,九龍刺繡栩栩如生,那略微凸出的金線刺得我有些疼。
在眾人變了味的笑聲中,我故作嬌羞的將臉藏進他的胸口,被他一路抱出了長寧宮。宮門口,龍鳳雙輦已經備好,他將我放下,疏影緊走了幾步過來,將披風圍到我身上。他的貼身太監,也是太監最大兩位頭目——內侍監之一李福海也走過去,為他披好大氅。鳳儀宮本也應設一位內侍監,與龍泉宮內侍監共掌內侍省,可是皇后不能理事,上任鳳儀宮內侍監現在仍掛著名在太后身邊侍奉,據說也已不再涉足內侍監運作,只管理與後宮相關的事務。
“擺駕鳳儀宮。”他吩咐完李福海,攜起我的手:“梓童與朕同輦。”
“龍輿為皇帝御用,臣妾不敢僭越。”我退了一步。
“如此,朕就隨梓童同乘鳳輦,龍輦回龍泉宮。”不待我反對,就輕快的跳上鳳輦,自己掀起了帘子坐了進去。
“娘娘請!”走到了鳳輦前,沒來得及為皇帝作人梯的小太監跪在地上,請我登輦。我皺眉,疏影趕緊揮退他,從車後抽出描金紅木梯,扶我上車,放下帘子。
“梓童不喜人梯嗎?”他問我。
“這種事可以假於物,又何必假於人!”人梯之事,絕對是陋習。只需隨車帶上一把梯子,上下車時更加穩妥,又何必將人物化?我是無論如何也踩不下去。人梯之事,我要在我的能力所及範圍內將其廢止。
“傳朕旨意,御用及後宮所用車駕另配木梯,人梯之事,即日廢止。”他靜默了片刻,掀起側簾,吩咐隨行的李福海。鳳輦之中,只剩下沉默,他審視的目光粘在我的側臉上,讓我焦躁不安。終於,在我忍不住跳車之前,鳳儀宮終於到了。
鳳儀宮內燈火通明,慢吞吞的吃了半個多時辰的晚膳也終於結束了。我越來越緊張,而我的緊張卻好像取悅了他,唇邊的笑越來越明顯。
該死的,我知道自己已經處於下風,可是沒有辦法。雖然皇后曾經侍寢,可是我卻從來沒有經歷過男女之事。一個毫無經驗,一個身經百戰,而作為不利一方的我,卻沒有立場拒絕這場不公平的角力。這個世界賦予他絕對權力,而我則只有最後一把牌,而更糟糕得是吃不吃這把牌,卻全憑對方決定。
“這次生病,臣妾想了很多事。”我決定冒險一試:“皇上,從前的臣妾只知道自己是皇后,卻從來不曾想過該如何去做皇后,想必給皇上填了不少麻煩吧!”
他愣了一下,不過顯然對我的開場白頗感興趣,說道:“梓童何出此言?”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後宮就是皇上的屋宇,而打掃這座屋宇,讓皇上無後顧之憂的‘掃天下’,則是臣妾的職責。”話說出口,我平靜了許多。
“看來梓童頗多心得。那梓童打算如何整理朕的屋宇?”
“臣妾以為,後宮之術,最重要是平衡。而欲達到這種平衡,關鍵在於捨得二字。”我瞄了他一眼,繼續說道:“身為皇后,必須跳脫妻的身份,以仲裁者的身份管理後宮,協調紛爭,捨棄私心,方得歸心。”
“好一句捨棄私心,方得歸心!”調笑表情雖還掛著,但是眼神已經變了:“梓童這番鋪陳,後面的話,朕可是更期待了。”
“皇上聖明,接下來的話臣妾不用說,想必皇上也一清二楚。”現下是我有求於他,高帽多送幾頂沒什麼壞處:“所謂知易行難,臣妾雖有體悟,然而真正做到公而忘私,卻非朝夕可得。臣妾需要時間,請皇上成全。”
“梓童的意思是——”他挑眉。
“恕臣妾不能伺寢。”我拒絕陪他繼續裝糊塗,乾脆的說:“皇上需要的是平和的後宮,臣妾需要的是平和的心境。臣妾不想重蹈覆轍。”
“如果朕不同意呢?”他步步緊逼。
“皇上與臣妾,合則兩利,分則兩害。”換言之,我不接受任何其他結果:“皇上給臣妾這個機會,與皇上也沒有任何損失。”
我抬起頭,迎上他審視的目光。他有一雙美麗的鳳眼,深邃如寒潭,仿佛倒映著全世界的星光。這雙眼此時略眯著,犀利的光芒仿佛有實質似的,毫不放鬆向我刺來,仿佛要將我從裡到外看個通透。我下意識的挺直身體,握緊雙拳,處於劣勢的我必須更堅決,不能猶豫,不能閃躲,不能迴避,這場目光對峙,只要我後退一步,那個藏在這個身體裡,叫做莊明月的自我,就永遠被抹殺了。在我心底的防線崩潰之前,他率先調轉了目光。起身說道: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皇后,不要讓朕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