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氣很涼爽,草上還掛著露水(蜘蛛網上也掛著露水),寫大字一張,讀古文一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夏天》
如此平淡質樸,如話家常的文筆有幾人寫得如此愜意?惟恐只有汪曾祺能做到了。品讀汪曾祺的散文,雖然話語平常,但饒有趣味。如《葡萄月令》
“然後,請葡萄上架。把在土裡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來,得費一點勁。大的,得四五個人一起來。“起!——起!”哎,它起來了。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條向三面伸開,像五個指頭一樣的伸開,扇面似的伸開。然後,用馬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展展、涼涼快快地在上面呆著。
讀到這裡,我不由得笑了,繪聲繪色的描述讓我似乎看到了葡萄藤老爺般呆在架子上。
這便是汪曾祺的散文所帶來的感覺享受。讀汪曾祺的散文處處可見這樣的文筆,行文中透著淡泊寧靜,即使人生的酸甜苦辣也能被他寫出不同的韻味。
如自1938年9月,日軍飛機瀕臨昆明進行空襲,狂轟亂炸,西南聯大教職員宿舍亦有被炸毀的,造成人員傷亡。汪曾祺正在西南聯大學習,當時師從沈從文,後來寫得小說受其影響,並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西南聯大當時集中了北大、清華、南開三所大學的著名教授和專家學者,如對魏晉南北朝史和隋唐史頗有研究的陳寅恪,對中國哲學史研究卓有貢獻的馮友蘭,新文學運動的重要人物朱子清,以及各有專長的聞一多、錢鍾書、沈從文、柳無忌、葉公超、吳晗、錢穆、錢端升、張奚若、費孝通、羅隆基、潘光旦、賀麟、陳岱孫、王力、吳宓、聞家駟等。在很多名人的回憶錄中,這段時間是慘澹動盪的。然而在汪曾祺關於這段時間回憶的散文中,卻透著生活的情趣。如《跑警報》:
跑警報大都沒有準地點,漫山遍野。
說是漫山遍野,但也有幾個比較集中的“點”。古驛道的一側,靠近語言研究所資料館不遠,有一片馬尾松林,就是一個點。這地方除了離學校近,有一片碧綠的馬尾松,樹下一層厚厚的幹了的松毛,很軟和,空氣好,——馬尾松揮發出很重的松脂氣味,曬著從松枝間漏下的陽光,或仰面看松樹上面藍得要滴下來的天空,都極舒適外,是因為這裡還可以買到各種零吃。昆明做小買賣的,有了警報,就把擔子挑到郊外來了。五味俱全,什麼都有。最常見的是“丁丁糖”既麥芽糖,也就是北京人祭灶用的關東糖,不過做成一個直徑一尺多,厚可一寸許的大糖餅,放在四方的木盤上,有人掏錢要買,糖販即用一個刨刃形的鐵片揳入糖邊,然後用一個小小的鐵錘,一擊鐵片,丁的一聲,一塊糖就震裂下來了……
在極度動盪恐慌中,居然能感受到松脂氣味、陽光、藍得要滴下來的天空。這讓我感嘆汪的心境何其淡定。
汪曾祺經歷過人生的大波大浪。文革中,汪曾祺在被打為右派下放勞動的日子裡,他認為在馬鈴薯研究站畫圖譜是“神仙過的日子”,畫完一個整薯,還要切開來畫一個剖面,畫完了,“薯塊就再無用處,我於是隨手埋進牛糞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說,像我一樣吃過那么多品種的馬鈴薯,全國蓋無二人。
汪曾祺散文的平淡質樸,不事雕琢,緣於他心地的淡泊和對人情世物的達觀與超脫,即使身處逆境,也心境釋然。正因為有這份超然,他的所作所為便不難理解了。他是唯一敢於在江青面前翹著二郎腿、抽菸的人。其中膾炙人口的“人一走,茶便涼。”便出自汪曾祺之手。汪曾祺淵博多識,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後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
我對於汪曾祺的了解,始於讀他的一篇文章《多年父子成兄弟》,其中:“兒女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他們的現在,和他們的未來,都應該由他們自己來設計。一個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親是愚蠢的,而且,可惡!另外作為一個父親,應該儘量保持一點童心。”這話讓我深受觸動,父子之間能做到這樣少見。這讓我對汪曾祺的文章有了興趣,於是到書店去搜尋,遺憾而歸。只好在網上斷斷續續的看。學校讀書協會買了一批書,其中便有《汪曾祺散文集》,書拿到手中,如獲珍寶,細讀之後,忍不住想寫感想。沒有想到,動手寫時,卻頓頓卡卡總是詞不達意,意猶未盡。看到極美的風景時,我們總是會感嘆辭彙的缺乏,似乎任何詞語也表達不出此時的美。讀到一本好書,也是這樣的感受:任何評價都是多餘的,任何詞語都不能精確表達自己讀後的感受。
微塵見世界,我只能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