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十年可以做什麼。

可以使一棵小芽日漸蔥鬱,可以使一塊荒田成為沃土,可以使一個稚嫩兒童,一點點長大,一路高歌直到他拿出自己最青春年少的姿態,在陽光下熱烈地綻放,風華正茂得那樣引人注目。

十年可以做什麼。

可以使一片綠洲淪為沙漠,可以使一幢高樓化作塵埃,可以使一段故事從此成為往事,夾在記憶的書頁間,成為悽美的斷章絕句。

總覺得時間奪去的比給與的多。

它的力量那么強大!被它埋葬的不僅是故事,還有故人。它帶來的不僅是少女的髮帶與少年的新球鞋,還有那片在灰白墓前悄然滋長的荒草。

我的爺爺在十年前的冬季因病去世。

那時我六歲,在參加爺爺的葬禮前,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叫做“追悼會”的東西。畢竟時間已有些久遠,我只記得,那天我的父親,那個從來沒有讓我見過他眼淚的男人,斷斷續續地念著追悼詞,哭的泣不成聲。殯儀館外飄著漫天的大雪。至我有記憶起,我從沒見過那樣大的雪,就連2025年全國冰災時,也沒見過像那天一樣的大雪,悄無聲息,卻分明氣勢磅礴。

我甚至不明白,所謂“最後的告別”是什麼意思,只記得我隨著眾人一起對著那具玻璃棺材鞠躬後,又被父親和奶奶夾在中間上前磕了三個頭。當我的額頭第三次碰到冷得刺骨的瓷磚地面時,我聽到了奶奶的一聲嘆息,和一句幾不可聞的“再見”。我轉過頭去,看到一雙已經哀傷得釋然的眼睛。

長大後的我才漸漸體會到“追悼”一詞真是個貼切到殘忍的詞語。因為那個人的離去,所有想說的話都從此堵在咽喉里,所有想表達的情緒也再難有人自然提起,而與那個人之間的故事就此成為往事。

可憐往事隨風。

在爺爺的病還算不嚴重時,他一直不願意住醫院,為的是院子裡那池他寶貝得不得了的魚,和我這個成天想盡辦法折騰那些魚兒的丫頭。

“丫頭,別玩那些魚咯,都快死了……”爺爺說這句話時總帶著拖得很長的尾音,無奈卻愛憐的語氣。而我回應他的,是一句細聲細氣,恨不得把餘音繞上十八彎的“爺爺”。他總是誇張都打個冷戰,擺擺手,表示“隨你高興”。有時他實在看不過眼了,就從我的手裡搶過小網兜,放到池中的假山上我夠不到的地方。每當這個時候,我就裝出一副要哭了的樣子,用十分委屈的眼神盯著爺爺,直到他被我盯得沒有辦法,又把網兜拿下來給我,我才肯耍賴似的笑出來,然後繼續用網兜把魚們趕得唯恐避之不及,只好躲進假山的石縫裡。

爺爺去世後,母親說爺爺在那邊缺東西,讓我想給爺爺寄去點什麼,就用紙剪好燒給爺爺。我粗略看了看那個紙房子:倒是也剪了個院子,剪了些花草,甚至剪了兩個門童樣的紙人,唯獨沒有那池子魚。我想著爺爺那么喜歡魚,不如就按原樣剪了那池子魚給他。我很認真地數清楚魚的數目,二十三條,記得好像以前是二十五條。只是有兩條已經不堪忍受我的折磨,死掉了。我的手工並不好,縱是用了十二分心思,也還是難讓我滿意:魚池的深度被我做得像口井,那些剪成魚形的小紙片上的花紋更是典型的稚嫩手法。可讓我沒想到的是,不知是因為爺爺去世前長時間的住院讓那些魚無人料理,還是那個冬天太過寒冷,抑或是天意與巧合,總之那些魚在那個紙魚池被燒掉的那天晚上,全都死了。當時我還嚇了一跳,問奶奶是怎么回事。她只是搖搖頭,說了句“去了也好”,便沉默著把魚撈起來,都扔進垃圾桶里。

自此那個魚池裡面再也沒有養過魚。我每每去看它,都是一片毫無生機的死寂。沒有青苔,沒有那隻被我撿回去養著的巨型蝸牛,沒有那些活蹦亂跳的魚,沒有那個我專用的小網兜。

也沒有那雙搶走我網兜的手。

十年呀!爺爺。十年呀!

你可知那個院子裡曾經養著一條大狗,前不久也死去了嗎?你可知那個小院裡曾有十度春風卻再也沒有春天嗎?你可知那些青苔已經不知所蹤,你可知那隻蝸牛已經杳無音信?你可知奶奶的頭髮白了幾許又添了多少皺紋?你可知我已久不扎馬尾辮?你可知我的手工好了許多?你可知我想你嗎?

十年呀!爺爺。十年呀!

蝸牛都已經爬去天涯。而你的丫頭已經長大。

她已經高二,漸漸懂事,可以寫出漂亮的文字。她生活得很好,常常揚著笑臉,即使遇到傷心的事,她也能很堅強地從不哭泣。可是你知道嗎,這些文字的一筆一畫,都讓她淚如雨下。

爺爺呀。這個清明,她去看您好嗎。

讓她為你拔去墓碑邊的雜草,讓她為你抹去照片上的塵埃,讓她跟你說說一年的心裡話,讓她跟你約定來年還會相見呀。

時間的力量多么強大,它捲起風暴試圖帶走一切。可有些東西,它沉默卻厚重,它安靜卻依然引人注目。它就是山頂被千萬年長風侵蝕卻依然屹立的岩石。它就是荒蕪戈壁里被沙塵鞭打卻不屈傲立的白楊。你不看它,它便不語;可只要你回頭,它就會在。時間洪流,狂風暴雨,它不動分毫。

十年並不是期限,而是個提醒,讓我們記得去翻翻從前的日記,看看十年前游過的風景,也再見見十年前並肩行走的我與你。

時間固然強大,但縱使十年,十年,再十年,多少十年,有些東西,不隨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