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的溫暖

我渾身已經冷到直接蜷縮的地步,那些粘在褲腿上的雪不懷好意的醞釀著冷氣順著我腿向上鑽,鑽到我的肚子裡、心裡、腦子裡,然後寒冷再順著脖子把風引到我的胸脯、肚子甚至肚子下面。

我只好緊緊的把衣服拽一下,想拉得貼緊身子一點,左右手互相插在袖口裡,抱在胸口,似乎只有這樣就能把身體擠得暖和一點。

雪後的傍晚,天空是鉛灰色的,田野里一望無際的白,只有露出地面的一兩個土包在背風處才露點黑色的土,土包東一個西一個的,我知道土包的下面都躺著一個人或者一對老人。不知道他們知不知道天已經下雪了,一年的冬天已經開始冷了。

雪就在前幾天,趁夜裡沒人看見的功夫悄悄地落了下來,等我早上推開木門時,從門樑上掉下來一塊碎雪差點掉在我的脖子裡,我還是打了一個寒顫。

那時我突然想到了父親。

此時,父親和母親就在我的身邊,靜靜的躺在幾尺厚的土地下面,地上壘起來的土堆能有我半個人高。

我背依著那個土堆蹲在那裡,緊緊的貼著那堆土,儘管隔著一層雪,我還是覺得離父母近了許多,就像我小時候倚在他們的懷裡。土堆前面的那個小小的台子上空勞勞的。我來的時候什麼吃的都沒有帶來,連半瓶酒都沒帶,就一個人在中午走著走著就出了村莊,腳底踩著沒有人走過的雪,順著路的影子走,發出咔哧咔哧的響聲,不知為什麼我把一行腳印順著村莊帶過來再曲曲彎彎的帶到這片田野里。

雪面上反射過來的陽光稍微有點晃眼,我遠遠地就看見父親母親的墳被地上連綿的雪覆蓋著。

我看著看著,走著走著就到了父母跟前,我喜歡蜷縮在那個土堆前。

我點上一支煙擱在墳前那個土平成的小桌子上,煙擔在一根露出雪面細小的枯草枝上面,然後自己點了一支。我知道父親在下面我在上面。

父親吃了一輩子煙,是那種捲菸絲的漢煙。他身上總是帶著一個煙包,煙包是布做成的,巴掌大的樣子,裡面一時也沒缺過菸絲,一根菸袋桿子是那種用有花紋的竹子做成,含在嘴裡的那頭是一塊淡綠色的石頭。父親對我說那不是石頭,是玉,玉裡面有神秘的玉紋,他讓我看這個花紋像不像一朵梅花,那個像不像一個山,可我倚在父親懷裡看了眼睛發疼也沒看出哪裡有梅花和山,父親說那些花紋會長,說不定一年過後就不是梅花而會長成一朵牡丹。其實我一點都不在意那塊石頭會變成什麼樣子,再怎么變也是父親菸袋,而我最在意的倒是父親菸袋桿那頭盛菸絲的地方。

盛菸絲的地方是一個指頭大的“銅鍋”,就是在“銅鍋”底部拐出一個彎子接到菸袋桿子上,父親喜歡把菸絲捏一撮按在那個小“銅鍋”里,按了再按,然後從火柴盒中拿出一根火柴,一擦,沒著,一擦,又沒著,三下沒有擦著火,父親就扔了再拿一根。有時候一擦就著了,嘩啦一下在小小的火柴桿一頭冒出了一個小火團,父親看著了就順勢把著火的那一頭稍微的向下一點,於是火苗就順著火柴桿燒的更旺一點,亮得更亮了一點。然後再送到那個“銅鍋”上面,父親嘴含住那塊石頭不住的吸,滋了滋了的響。後來終於看到從父親嘴裡吐出了一些藍煙,火柴也剛剛好要燒到父親的手,父親一點也不慌,把手向外甩了幾下,看火柴完全沒了明火才丟在地上。

父親的菸袋頭上的小“銅鍋”不僅是盛菸絲,它還充當收拾我的工具。一次夏天我脫光了衣服一猛子栽到河裡,等我痛痛快快的洗好澡上岸後,才想起早上出家門時父親在我腿上用墨汁畫的記號。

鄰村二柱子洗澡淹死了,等人看到二柱子時二柱子已經飄在水上。二柱子他媽哭啞了喉嚨還是躺在地上哭,很多大人勸著勸著就跟著哭了起來。二柱子他爹一聲也沒哭,只是緊緊的抱著二柱子,用頭一遍又一遍的挨著二柱子臉蹭,二柱子在他爹懷中一動不動。那天天氣好熱好熱,後來聽大人說他爹用一張柴席捲了二柱子埋到後湖的岸邊,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害怕了好長時間,覺得不可思議,說不定二柱子就是睡覺了,怎么可以用一張柴蓆子卷了就埋了,又不是死去的小狗。

後湖的岸邊一到秋天野菊花開的黃黃的一片,後來我和小夥伴去過那裡幾次,心裡又怕但又想知道二柱子埋在什麼地方,可一直都不知道。秋天,那裡依舊黃色的菊花開了一地。

所以那個夏天,好多大人為了不給小孩偷洗澡,就在我們腿上畫個記號。我因為玩的大意,把父親給我做的記號洗了,回家後早早地就躲在那扇漏風的木門後面,但還是被父親揪了出來,父親用菸袋頭結結實實的尻了我一頓。

父親吃一輩子煙,但不允許我吃煙。雪後的天空乾乾淨淨,太陽逐漸的掉落下去,我靠在那堆土上,像是那堆土擋住了雪中到處遊蕩的冷風,父親墳頭上那支煙燒成的灰體到底沒有支持住,掉在了潔白的雪上,遠處的天空開始變成更深的灰色。我動了動身體,後背竟然有點暖意。遙遠的天邊一兩棵孤零零的樹在天空與地面之間撕扯著,天空安安靜靜的,一切都沉默著!

父親過世那幾天也下雪,雪下得悽慘,邊下邊化,下了一晝夜也就在菜地里的菜葉上支楞著朵朵白色的小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