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的杜鵑花語

告別山環水繞的麗江古城,一路驅車向北。懷著一腔朝聖的虔誠,我心隨著飛奔的車輪,往香格里拉一寸寸靠近。

六個小時的路程,不消說是長途奔襲的煎熬,也算是對意志力的考驗。前半段,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時時刷新著好奇的眼帘,點燃著探幽尋勝的熱情。萬里長江第一灣前的驚呼,虎跳峽里濤聲如雷的壯觀,中途客棧金沙江團魚的鮮美,確曾令人樂此不疲。但隨著雪線上下植物迥然分野的出現,汽車引擎聲開始顫抖,有人開始張開大口呼吸。藍天、白雲、雪山、湖泊、草甸、氂牛、氈房等詩意風景,只能由那些體魄健壯的人領略了。

車子吃力地在3300以上高度爬行了一段時間,終於一派前所未有的遼闊橫亘眼前。香格里拉漸行漸近!我不由得心頭一震,打量起神奇的高原。它的“遼闊”與東北平原絕然迥異,徹底顛覆了我對“遼闊”這個詞的膚淺認知。群山,開始落潮般向天邊退去,鋪展在我眼前的,是低矮匍匐、遍插經幡的山丘和一望無際的蔥綠草原。我真想對天發問:“遼闊”究竟有多遠?!

五月的香格里拉渾然一副連天接地的潑墨山水。各色野花自由奔放,赤橙黃綠青藍紫個性鮮明,連畫壇巨匠也嘆為觀止,因為那方寸的調色盤恐難企及。尤其那些種類繁多的高山矮杜鵑,雖高不盈尺,矮不過寸,羸弱單薄,幾乎匍匐於地,卻像熊熊燃燒的野火一樣蔓延,在山坡、草甸、溝塹上汪洋恣肆,甚至在瑪尼堆上爭奇鬥豔,恍若杜鵑泣血古老傳說的夢幻演繹。她們細枝小葉,看似弱不禁風,實能傲霜鬥雪。在歷經漫漫冬日後,她們惜時如金,盛開得既熱烈而又粗獷,既隨心所欲而又咄咄逼人。她們既無峨眉杜鵑之高大華蓋,亦無丹東杜鵑之雍容華貴,只是小灌木甚或荊棘一般低伏、謙卑乃至猥瑣,然則花色艷、花期長,可從四月的零星綻蕾持續到六月的盛大開放,一直盎然著堅忍的生機。直至秋日果實墜地,完成一次生命的輪迴。

納帕海的杜鵑個頭比它處略高,花朵碩大些,深紅粉紫,濃妝淡抹,將春意鬧得更深。杜鵑花的細浪和著香氛,隨著風向變化漫上山崗、流溢坡下或融入湖中,與草原盡頭群山之間松贊林寺的金頂、塔柱、碧樹、經幡和香菸交相氤氳,宛如一卷千年經卷耐人尋味。在熙熙攘攘的杜鵑花叢中,還有大報春、金盞花、綠絨蒿以及諸多難知其名的野花。借了這些原生態的幫襯,五月的“香格里拉”被皴染一新,層次愈加分明,外延愈加廣闊,內涵更為豐富,意境更為高遠。

看罷杜鵑望青天,頭頂的蒼穹像藍寶石一樣賊藍,藍的讓人刻骨銘心。仿佛是被眾神精心擦拭過的玻璃,或者是被太陽熨平的海面。銀白髮亮的雲朵,凝固在經幡飄揚的山丘,和遠處的雪峰一比冰清玉潔。而那些聳立的雪山,更像上蒼用和田羊脂玉堆出的峰巒。北面是素有“香格里拉第一峰”盛譽的巴拉更宗雪山;東面是雄奇秀麗的浪都雪山和天寶雪山;更遠處是白馬雪山和梅里雪山。因了太陽佛光一般的朗照,這些靈息吹拂的聖潔雪山,又在晶瑩的羊脂玉上鍍上了一層黃金,更加流光溢彩。

坐擁了這些著名的雪山冰峰、原始森林以及源頭水系,香格里拉這才有了以雪山為城,以江河為池的博大胸襟。在地毯般鋪就到遙遠地平線的草原之上,四處漫遊著黝黑肥碩的氂牛、流雲一樣的藏羊、疾風一樣的馱馬。它們在響遏行雲的牧歌里,悠閒地修剪著草地,一如牧者在杜鵑花香氛里漫讀經書。我看見被瑞雪滋潤過的青稞,卯足勁兒向上抽拔著油綠的莖葉。還有那地頭高高的青稞架們,猶如利劍直指藍天。傳說某大國衛星拍得此照,誤為飛彈發射架,竟惶惶然多時,令人忍俊不禁。

在杜鵑花海的合圍中,香格里拉縣城坐落在一片開闊地上,幾條井字形的道路簡單勾勒出清秀的輪廓。樓房鳳毛麟角,多是別致的藏式建築,青一色白牆、紅窗、平瓦結頂,結實、低矮、封閉,卻浮動著杜鵑暗香。遠遠望去,像堅不可摧的碉樓。與其稱為縣城,毋寧言其小鎮。她像高山矮杜鵑質樸、簡約,沒有絲毫世俗氣息。那不經意的點綴,像一幅炭筆素描,甚或一件黑白木刻。漫步在袖珍小鎮街頭,全無現代都市那種擾攘和喧囂,更無鋼筋水泥高樓那種呆板和冷漠,武斷地掐斷人與天地的聯繫。香格里拉雖無堆金之富,卻擁有傲世珍寶。這便是天人合一,厚德載物、順應自然,和諧人居,綠色生態,返樸歸真。在香格里拉,所有現代城市的概念,皆被擱置和淡出。這裡沒有肯德雞,沒有自選商場,甚至沒有一家像樣的影劇院。當然更沒有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物慾橫流!這裡有哈達、經幡、轉經筒;有雪蓮、蟲草、藏紅花;有酥油茶、青稞酒、乳酪子;有杜鵑花、鳶尾花、格桑花;還有高天飛翔的雄鷹和縱馬馳騁的卓瑪!

人說香格里拉是個離天近、離地遠的人間仙境,世外桃源,我心悅誠服。她與西藏及川西北緊密相連,是雲南高原群落中唯一海拔最高也最為開闊、最為聖潔的雪域高地。我想只有親歷香格里拉,被那美輪美奐的自然風光、玄奧神秘的人文風情真正陶醉過,並從心底奉獻虔誠的人,才會讀懂美麗的杜鵑花語,進而徹悟詹姆斯小說中的那一方聖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