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給的影子

南國於我的魅力,不是明媚和煦的陽光,而是陽光背後薄薄的影。那影中有過去的一切人和事。

春天裡,雨能夠下得很大很大。他小跑回家的路上,陰沉的天空混雜著不均勻的光,土壤微微泛紅。風不猛不急,風深刻,他心裡的涼意自內而外緩緩滲透著。還好,暴雨來臨前他就到家了。擰開鎖,換上拖鞋,他甚至沒找吃的,就嗑噔嗑噔跑上樓了。

雖然穿著拖鞋,趾尖還是捕捉到地面冰涼的氣息。他放下書包,雨開始下了。雨點粗粗地敲著樹葉、池塘、牆和窗。窗外雨意蕩漾,他把手掌貼到淡綠玻璃上。村子的溫度就是春天的溫度,也是雨的溫度,他想。

晚自習取消,他仍然一如既往地炒了飯,熱了菜,安靜地坐下吃飯。在春天,他家裡,傍晚,下雨時,對他來說,靜謐而安詳的氛圍本身就是莫大的快樂,晚餐是什麼反而不重要了。吃完飯上樓,他一臉平靜地做他的數學卷子。

我承認沒見過比他的屋子更好的屋子,我承認特別是在雨天,他的屋子裡那份特別更加明顯。空氣涼而不寒,冰而不潮,屋外的花樹們托風和雨捎來一些香氣,和竹蓆的香氣摻到一起,格外如夢。我睡意朦朧地睜開眼時,他還是那個姿勢,一臉平靜做著他的數學卷子。沙沙的雨聲中,傳來了機車引擎像被子一樣溫暖的聲音。

午夜,我醒來時,他已經睡著了。我支起身坐著。整個屋子像已經沉到了大海深處,陰暗而安寧。雨早停了,窗外浮著淡淡的白光,遠方是不知疲倦的濤聲,靜默的一大排樺樹,喝醉了的田野前面是一片影影綽綽的小樹林。所有的事物都罩在濃濃的雨意里。

第二天下午放學又下雨了,他沒帶傘。雨打到額頭上,他才恍然從數學題里走出來。他有些擔憂地望望天空,忽然一把傘遮住了視線。“下雨啦,”他回過頭看見文艷頑皮的笑臉,然後猶豫地瞥了一眼她纖細的手指。“你淋濕了。”循著她清脆的嗓音,他隱約聽見空氣里輕輕細細的爆炸聲。

他跟我說那個時刻他覺出很不同尋常的意味,好像眼前灰濛濛的建築和骨子裡的憂鬱都被那把花傘堅定地推開了。我一面提醒他作為同學拿傘替他遮雨再正常不過了,可他總聽不進去。我不確定他們的相視一笑有沒有過多的寓意,但我希望沒有。只有給故事起個模模糊糊不知所云的頭,接下去的故事才不會單調,鄭重或者含糊的結局也就不會太叫人憂傷。

但是,如我所料,以後的日子他就有些微妙的不同了。早上很晚才出門,巧的是,常常能遇見文艷。人多的時候他就老老實實地走他的路,人少的時候他就找一點無聊的話來說。然後他們漸漸熟了。有一次,他說,在放學路上碰見文艷和一個同學在前面走著,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但發現文艷嘴角早就笑彎了。他自信地以為沒被發現,於是定了定神,站到右邊拍了拍文艷左側的肩膀,沒想到文艷轉過臉笑得像一朵花,早發現你啦!

中考要測長跑,對體育不好的他來說顯然不是什麼好訊息。於是他決定每天到上課前十分鐘再出門,跑到學校。時間總是抓不準,或者說在某個時空忽然變得很稀罕,儘管時間本來就稀――抓不住的時間尤其關鍵。因此他常常踏著鈴聲跑上教學樓,氣喘吁吁地站著。和他隔一個座位的文艷對他說,你又遲到了!

他笑了笑,狡辯道,老師還沒來呢。

他的國中也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國中。特別是下午放學後的操場,晴天的晚霞在春天裡也能把新草映得黃澄澄的,格外溫暖。操場被小小的外牆環繞著,牆上爬滿了奼紫嫣紅的三角梅。在這個學校,他擁有足夠的靜謐和安全。

初三那一年是我陪著他度過的。他醒著的時候,我醒著;他睡著的時候,我醒著。夜裡我能深切體會到他對於靜謐與安全的乾淨的渴望,不論是漆黑的冷夜還是月色溶溶的晴夜,入睡之後他總是蜷縮身子,像一隻小貓。

他在文艷的本子上寫下許多古詩,他對文艷說他會成為一個作家。文艷笑了,我在一旁看得心疼,文艷也同許多人一樣,對他的理想僅付與善良。

我能寫的不能再多,因為時光被迫中斷,他和文艷都畢業了。我和他一道離開了村子,離開前一個月,蓊蓊鬱郁的三角梅被清掃一空。

如我所料,真是個含糊的結局,叫人來不及做出反應。

文艷,我所能做的就是這些,我選擇了一個不太高明的方式,寫故事,來與你聯絡。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收到文字里的訊息,我只訴求即便是“終於”,也要讓你知道我寫了這些東西,不為別的,為你。

文艷,你不在我周圍的日子我把握不住你的感情,但無論你怎么樣,在哪裡,嫁了誰,在我記憶中永遠只是十六歲的你。現在我獨自一人在南國熾熱的陽光下跋涉了很久,可當我偶一回頭,看見地上的影子,好像也看見了過往那么多那么繽紛的人事。而初三那一段,是你給我的影子。

事實上,我也不是對你說話,我是在悼念我們一起留下的薄薄的影。

是誰這么說過,海水

要走了要到處看看

我們曾在這兒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