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開修表店的棉門帘時，一大股因為電暖氣而形成的水霧便氣勢洶洶地朝自己撲來，少年連忙摘下運動護目鏡，讓它隨意掛在脖子上，一邊走入店內一邊從縫有時尚橙色塊的黑色防水面料羽絨服中掏出一塊表面裂開的運動手錶遞到修理台對面：“我把表磕了，現在什麼也顯示不出來，麻煩您幫我看看能不能修？”
店主擦擦手，接過來翻著看了看，突然從口罩後面發出瓮聲瓮氣的笑：“喲呵，名牌，小土豪啊。”還沒等少年感到尷尬，他的名牌運動腕錶已經伸到自己眼皮底下：“既然是名牌怎么不拿去專賣店保修？送到這小店裡，我可不敢給你亂動。”
少年久久未接過表，而是撓撓頭，被寒風吹紅的臉更紅了：“我、我把保修卡弄丟了，店員說沒有那個就不給修，我也沒辦法。平常要訓練，急著用表，得趕快修，所以就找到這裡來……”
那你個土豪再買一塊不就得了！店主不爽地抬起頭用面部唯一露出的五官之一瞪視年輕顧客——其他器官都由於感冒被隱藏在毛線帽和口罩下——卻發現對方臉上有明顯的擦傷痕跡，有些地方還貼了紗布。於是他最終出口的話是：“拿來吧，給你修修。”
在店主小心翼翼地卸下繁雜的零件試圖打開後蓋時，男生彎下腰解下腿上綁的沙袋擱在客用扶手椅上，鬆了口氣。
見此情景店主不禁問：“你是運動員？多大了？”
“對，我是體特生，今年高二。平常出門時都會順便綁上沙袋，趁機訓練力量。別看這東西沉得很，但是會讓你以後跑得更快，特別有效！”男生頗為自豪地說，好像是對自己的努力非常肯定。
“喔……越是沉重的東西反而讓人跑得越快。”店主把細小的螺絲投進手邊的小碟子，“挺哲理的，原來你不僅是個土豪，還是個文藝小青年。”
聽了這話，男生成功地愣住了。過了一會兒他說：“可學校的朋友都說我是二逼青年……”他那不知如何回答自己調侃的窘態，讓也算愛開玩笑的店主暗自發笑。
“哪個學校的？”
“五中。”
店主的手停了一停。
“真巧，我也是。”
“哎，那就是學長了？學長當年在哪個班？學文還是學理？”似乎是自來熟類型，男生立刻追問，但店主只丟下一句“待會兒說，乾細活了。我得給你把掉在手錶里的表面碎片清理乾淨”，接著摘下銀色方框眼鏡換上修表專用的單眼放大鏡，不再回話。少年也只好乖乖安靜下來。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這時候秒針有節奏的行走聲在靜靜的小店裡清晰可聞，牆上眾多鐘錶一同運轉，儘管相差不多，每隻表的滴答聲也有高有低，有緩有急，交織在一起如同幻之音樂家譜寫的看似單調實則內涵無窮的交響曲。少年仔細打量小小牆壁上掛的表，有普通的家用石英鐘、歐式布穀鳥鐘、古典中式座鐘、現代風格的線條鍾……它們全部保存良好，光可鑑人，敬佩之情不禁在少年心中湧現。這個人是用真心在對待他的鐘表，少年默默看著店主埋頭修表的樣子想到。
要是我像他一樣就好了。做喜歡的事，完全不用迷茫，可以終生快樂地幹下去。不像現在，自己連究竟是不是真心喜歡田徑也搞不清楚了，成績平平又考不上好大學，國中時熱情滿滿地借體質優勢要把體育作為人生方向，可是現在聽著同學們談論各種各樣的大學專業和將來職業的時候就會心慌，擔心自己是否能一輩子靠運動吃飯，是否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靜坐久了，電暖氣帶來的溫暖開始失效，少年忍不住打了個非常大聲的噴嚏，趕緊捂住嘴說“對不起”。店主摘掉放大鏡，揉著眼睛朝他搖了兩三下頭：“沒事，沒事，差不多好了。你的表只是電池磕松，接觸不好了，其他沒什麼大問題，這不是，已經走起來了。不過這錶盤上的裂紋我沒辦法，這兒沒有合適型號的錶盤給你換。現在你等我把零件裝回去，店裡冷，你活動著點兒。”
少年露出了安心的表情：“謝謝學長。這店裡可真冷，沒暖氣么？”
“嗨，還叫學長……沒暖氣是常有的事，附近小街巷沒人管，暖氣都跟擺設一樣，我們商家都得自己想辦法。別人點個小煤爐，可是我家的表不能給煙燻了，只能用電暖氣，哼，每次交電費的時候心疼得要命。”
狹窄的店面，褪色的工作服，被機油染黑的指尖。明明不是富裕的人，但他寧肯花錢也要照顧好表啊。少年借著衝動把剛才心裡想的話說了出來：
“學長真好啊，一定是因為非常喜歡鐘錶才堅持幹這行的吧，看你對鐘錶多細心啊。能做自己愛好的工作太幸福了，像我，還不知道將來該怎么辦呢。”
店主突然抬頭看了男生兩秒，隨即自嘲地笑了好幾聲。是錯覺嗎？男生一瞬間覺得自己說錯話了，因為店主看自己的眼神竟是那樣複雜和黯淡。笑完以後，店主終於開口：
“還沒過年，就算你誇學長我也不會給你紅包的。”
調侃過後，男人長長嘆了口氣，絲絲白霧逸出口罩。
“原來你以為我是喜歡鐘錶才幹修表匠的？沒那回事。店和表都是我爸的，我是在職場上膽怯了，逃避了，才躲回來繼承家業的。”
少年這才意識到自己鬧了天大的誤會，一時又羞又愧地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年輕人嘛，總嚮往把喜歡的事情當將來的工作。實際上可沒那么舒坦。……雖然我當年也和你一樣。”
店主猶豫片刻，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我當年和從小玩大的好哥們一起從五中畢業，一起到外省上重點大學，一起被一家私企錄取當業務員。我們高興呀，特別高興，終於從這個城市的底層爬上來了，終於找到體面的工作，成為街坊鄰居稱讚的名校畢業生、成功代名詞，終於可以讓自己和家人過上不用為一百塊錢怎么用而吵一晚上的日子了。
“我倆學的都是經濟，自然很喜歡業務工作。尤其是那傢伙，雄心勃勃，努力得不得了，每天拚命做業績，還總是提出許多公司改革和行銷的方案，盼望著有一天能被領導賞識。現在想來太天真了，那時候完全不懂天高地厚，自以為自己了不起，其實從這個小城市裡走出來，剛進入社會的我們的的確確沒有呼風喚雨的能力。但是那會兒不懂啊，只知道抱怨上天，抱怨領導沒眼光，然後逼著自己狠勁努力再努力——那傢伙總是把逼迫自己努力放在心頭。
“為了出人頭地，我的朋友廢寢忘食地工作，那種幾乎稱得上是發瘋的模樣我沒法用語言表達。中間經歷了太多太多的苦……總之當體檢報告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是胃癌晚期。聽起來很扯吧？是啊，直到追悼會上，我站在他的靈床前還想，這傢伙開什麼玩笑，快醒過來。……但那不過是自欺欺人。
“徹底明白現實之後，我感到萬分恐懼。於是我辭去工作，匆匆逃離職場，回來繼承了老爸的衣缽。說實話，我現在後悔了。如果當初自己能再理智一點，既不拚命，也不逃避，也許會活得更好。我不該那樣犯傻，自作主張地止步不前，結果現在對不起辛苦把我培養大的爸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