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在選擇

最近,我讀到庫切中期的作品《鐵器時代》,這部篇幅不大的長篇小說涉及的主題是如何選擇的問題,尤其是在困苦、尷尬、備受羞辱的時代,在最難以選擇的時候,選擇,才更能體現一名知識分子或公眾人物的良知。

卡倫,一個年邁的南非白人知識分子,很早與丈夫離婚,帶著一個獨生女。南非的現實讓女兒難以忍受,她決意奔赴美國。卡倫尊重女兒的選擇,送她去機場。臨別時,女兒對母親說,千萬不要叫我回來,我永遠也不會回來。她果真再也沒有回來。女兒走了,留下年邁的母親,留下南非——一個黑人孩子時常慘遭無辜傷害的罪惡之地。

整部小說就是卡倫寫給在美國生活的女兒的一封長信。對於知識分子卡倫和作家庫切來說,它其實是南非寫給美國,是前輩寫給後代,是白人代表黑人寫給白人,是恥辱寫給恥辱製造者,是一個罪惡之地寫給看似富裕與和平之地的一封長信。

卡倫在得知自己身患癌症的那天,接納了一個名叫范庫爾的流浪漢,他們“落到了不得不相濡以沫的地步,在互相撕扯中移步換形,在跌倒爬起的過程中彼此扶持”。與此同時,卡倫的寓所由於她對黑人孩子的庇護而受到警方關注,她親眼看到一個孩子被白人警察戲弄,從腳踏車上摔下來,身受重傷;騷亂之夜,她獨自闖入黑人棚戶區,目睹女傭可愛的兒子遭到槍殺……她感到深重的恥辱,感到國家和人性的“生命”比她這個癌症晚期病人更為垂危。她隨時可以買張機票,扔下自己的國家,飛到女兒身邊,安度人生的最後歲月。然而,卡倫在信中對女兒說:

“由於這次寫作,一再把我從無知之境帶入我終於有所解悟的地方,所以,不妨讓我用全然試探的口氣說一句,也許我最沮喪的是你的孩子永遠都不會溺亡……他們將永遠不會溺亡,他們的預期壽命是75歲,這數值還在上升。而我,生活在這水深能將成年人吞沒的國度,這裡人們的預期壽命在逐年下降,死亡沒有什麼可解釋的。”

“他們不是我的孫輩。他們離我太遠,無法成為我的孩子,無論從哪方面都算不上。”

可見,在這個全球充滿鐵器的時代,卡倫對美國卻並不認同。

我們看到,陷入恥辱深淵的卡倫,在身體的絕症與現實的沼澤中,她的精神卻在冉冉上升。隨著肉體生命的日漸凋零,她反而與南非的社會現實愈益親近,愈益與那混濁髒污的生存環境打成一片。她被放逐,被搜刮,被漠視,在極為絕望的境地里,她迸發出了無限的愛的光芒。她從一個遠離自己女兒的母親成為南非所有孩子的母親,包括流浪漢范庫爾;她從一個絕望的病人升華為絕望的天使。這個獨居多年的老婦人驕傲於自己的堅守,也因此獲得了晚年的愛情,儘管只是彌留時刻的愛,卻是那么安詳而活躍,宛如燈火吹熄前那閃亮的一躍。

在庫切的小說里,卡倫的癌症成為鐵器時代的一個隱喻。癌症喻示著走向絕境,沒有出路。南非知識分子卡倫沒有逃離,她寧願在絕症中選擇安樂死,寧願最終躺在一個流浪漢的懷裡;她的女兒再也沒有回來。

有報告稱,中國正在經歷第三次大規模的“移民潮”,中國已是世界上最大的移民輸出國,精英流失率高居世界首位。富人把錢和孩子都送往國外,他們以為這樣就逃避了霧霾,逃避了反腐,逃避了財富原罪……然而,真有所謂的“移民天堂”嗎?卡倫心痛地告訴女兒,你的孩子哪怕活到七八十歲,頤養天年,他們對這個世界同樣一無所知。“天堂”或許能換來安逸、恬適,能換來健康、高貴,但它能給予你哪一種文化認同、價值取向與精神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