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哥金和

最近一次見大表哥,是在妹妹結婚的前一個晚上。那晚家裡轉悠的客人很多,散去時已經12點多了,我們站在門口一一道別,又是感謝又是囑咐路上定要注意安全。大表哥出來了,顯然已經喝多了,因為我們在同一個村,他家離我家並不遠,所以父親讓我將他送一段路程,而我,也真有此意,雖說表哥長我十多歲,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民工,我和他之間,也沒有多少往事可談,但他在我的心裡,就像屹立在懸崖邊上的松樹,他的堅強與悽苦使我對他始終有著說不出的敬佩與感動。

路上,大表哥似乎很清醒,她說:“翠翠,今晚我是不是喝多了?有沒有在人前鬧笑話?像我這天天苦莊家的,在大場合連句話都不會說。”我忙說:“你想那么多乾什麼,自己要把自己看起嘛。”聽我這么一說,他忽然很高興,激動地說:“你怎么和你姐說得一模一樣?”我以為是我長姐蘭蘭說的,便問:“蘭蘭什麼時候給你說的?”“不是蘭蘭,是你死了的嫂子素女!喔,她在世的時候,你還小,你是不是已經記不起她了?你小時候,她還給你納過鞋呢!你穿上後,就把我舅媽做的看不上穿了。還有一次你來我們家玩,她做的臊子麵你吃了兩碗呢……”他像是打開了話匣子,沒完沒了地說個不停,直到我把他平安送到家,他還在說素女。回來的路上,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大表哥和那個早早離世的嫂子素女的事。

因為表哥長我15歲,所以他與素女的相戀,還是從幾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堂表姐堂表哥那裡聽來的。表哥中學畢業沒考上高中,幹活又沒力氣,所以姑父也就是表哥的父親便買了一群羊讓他放。表哥似乎很樂意這項工作,並把放羊當成職業來乾。天不亮就趕著羊群上山,鳥兒歸巢,雞鴨進窩,姑姑做的晚飯都涼了,大表哥才拿著長長的鞭子,吆喝著一大群羊慢悠悠地走進村子。每每有人講到這裡,我便進入了無限的遐想。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混在一群羊中間,他一定給每隻羊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每一隻羊也一定能懂得少年的心思。他們在一起,羊兒吃草,少年睡覺做夢,羊兒吃飽了,少年就給他們唱歌講故事。那山間的每一聲鳥鳴,每一聲蟲叫,每一朵紅花,沒一陣微風,也都是他們的好友。他們多么快樂,多么自由!但一位堂哥卻說,表哥那么愛放羊,卻緣於另一座山上的一群羊。我們更好奇了,他不會是想偷羊吧?堂哥搖搖頭,說因為那群羊的主人是個漂亮的女孩,表哥看上了,並且入迷了。堂哥還說他也曾跟著表哥放過幾次羊,可表哥總是不管他的羊,一個人坐在山坡上,一直望著對面山上的那個放羊的女孩,有幾次羊群把別人家田裡的麥子都吃了,大表哥都沒發現。我說那他們說話嗎?堂哥說不說話,但他們會唱山歌。然後堂哥便會跑著嚴重的調子陰陽怪氣的哼幾句,我們便笑的前仰後倒。但一個人的時候,我總會想像,表哥和對山上的那個女孩唱歌的畫面。那個女孩的聲音一定很美,唱得一定好聽,山澗的泉水都屏住了呼吸,忘記了流動;表哥一定唱得很深情,很認真,西邊的太陽都陶醉了,忘記了落山。

表哥十八歲那年,姑父便張羅著要娶媳婦了,東莊的表哥也不願意,西莊的表哥也看不上。姑父急了,罵道:“臭小子,你就是個放羊的,眼光還那么高,你想要個七仙女,當牛郎嗎?”表哥終於說出了實話,他不要七仙女,也不當牛郎,放羊的就要個放羊的。姑父問她是誰,什麼時候認識的,表哥說已經認識好幾年了,他叫素女。自此,表哥以前放羊的勤勞都帶上了疑問的色彩。不過,姑父還是挺愛兒子的,他四處打聽,終於得知了素女的一切。原來素女是山那頭鋤壩村的,家裡孩子多,他又是老大,所以國小畢業沒在上學,幫家裡放羊,孩子人長的機靈可愛,而且善良聰慧,家裡人都喜愛。更讓大表哥高興的是,她家去提親,素女和素女的家人都願意。聽堂哥說,那時候的大表哥,帥呆了,一揮鞭子,一溜煙就趕著羊群上山頂了,像是會飛似的。

後來,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們結婚時,我也就四五歲,所以並不記得素女的模樣。所以素女的形象,還是從母親、嫂子等人偶爾的描述中堆積起來的。母親說素女的臉圓圓的,很白。一個嫂子說素女身段很高挑,走路端端正正,像模特。另一個嫂子說素女手可巧了,不僅飯做得好,納鞋織毛衣繡枕頭樣樣出眾。姑姑也曾說素女心底善良並且腦瓜子也挺好。素女的面容,總是隔了一層潔白的輕紗,在我的眼前若隱若現,但我的心有時會忍不住暗自讚嘆:多美的素女啊!

但誰也沒想到,就在他們結婚的第二年,素女卻悄然離世。媽媽說素女去娘家給外婆燒三周年紙,回來時一把推開大門,對正在院子裡洗臉的表哥說:“金和,趕快把我扶一下,我渾身顫抖得不行了。”表哥一看,素女臉色蒼白,頭髮全被汗濕透了,他急忙上前去扶,可誰知,素女就瞬間躺在他的懷裡,永遠地睡著了。素女走了,走得那么快,那么急。對於她的死因有很多種說法,突發心臟病、腦溢血等,或者是說她被她的外婆帶走了,因為外婆生前最疼愛她等,科學的,迷信的,眾說紛紜,然而我卻寧願相信是後者。我不知道,素女走的那一刻,表哥是怎么接受得了的。但我聽到了,表哥的淚在奔流,心在滴血。素女走的毅然決然,也連表哥的心一塊帶走了,至此表哥再也從他們的愛情里走不回來了。

素女死後,姑父和姑姑雖說對素女的死也十分悲痛,但還是讓表哥趁年輕趕快再婚,但表哥卻不同意。在我上中學的時候,我記得姑姑曾以死相逼,讓一個離了婚的女人進了家門,但幾個月後,那個女人又主動離去。原因是表哥從未對她說過一句話,從未當她是媳婦。自此之後,姑姑姑父也不再強逼表哥了。

現在想想,素女離世已有20多年了,表哥已經40多歲了,他已經由一個翩翩少年變成了一個窮困潦倒的中年男子。表哥啊,這么多年來,你孤身一人,在白天裡,你是靠著記憶還是靠著想像生活?在夜晚,你是啃噬著傷痛還是數落著眼淚入眠?是那個叫素女的女子從未離去,還是你的心已被她活活撐破?有多少人,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你,有多少人用刻薄的語言說著你,你卻還是那個曾經的你,守著一份獨一無二的愛情,不言不語,始終如一。

那晚回家,我做了個夢:山坡上的羊兒正在咀嚼著香甜的嫩草,微風裡傳來動聽優美的山歌聲,表哥和素女肩並著肩坐在一起,正在看著美麗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