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小巷深處

又是一年除夕,爆竹聲後奶奶一定會敲三聲油燈碗,那清脆悠長的“叮—叮—叮—”一直在我耳邊縈繞不去。聽熱鬧的人群說著祝福的話語,跟著一起大聲笑大碗敬酒,一年又一年,我總坐在爺爺身邊的位置,看著。看著弟弟好像仍舊跟在我身後撒丫子拚命跑,妹妹還會站在門檻上怯生生地張望。

記憶里的人都定格在一個動態的畫面不再改變,變的只是時間。

“叮—叮—叮—”坐在燈火通明的客廳,耳邊弟弟妹妹還在模仿小品里的段子,我望向窗外不斷湧現的絢爛煙火,“還記得么?”我輕輕地對自己說。多少個年夜在奶奶敲響了油燈後開始,昏黃的白熾燈下舉杯,古舊的八仙桌旁圍坐了一圈小板凳,還有花園裡不滅的煙火,影影綽綽。

跨過水溝,走過大塊的青石板,曲曲折折的小巷,我閉著眼都能想像手指划過牆壁青苔那種滑膩的觸感。無數次用腳步丈量過的方磚,抬頭可見青灰色的瓦片和飛檐。夏天窄窄的斜射下來填滿小巷的陽光、冬天鋪滿屋頂的白雪和結成琉璃柱的冰。小巷裡頭傳來一陣孩子的歡笑,由遠及近,從久遠的過去遙遙唱來,唱到心上。

爺爺總會坐在巷子頭的祥叔家門口,嘮嘮嗑嗑,邊搖蒲扇邊把寫著我大名的竹椅弄得咯吱響。三個小蘿蔔頭在比誰打得蒼蠅最多,弟弟打著赤腳東奔西跑,妹妹坐在門檻上嚷嚷,我玩懶了撲過去掛在爺爺身上。爺爺會把我放上膝蓋,聽他和祥叔講更老的故事。“細娘(奶奶)嫁過來才15歲,那張暗紅色繡金雕花的婚床還擺在後屋;做木匠的時候拜師學藝,想方設法討師傅歡心,家裡的小板凳打好後十幾年都壞不了;大仔(爸爸)國中就騎著腳踏車收鴨毛賣錢,高中一禮拜從家裡帶一次鹹菜;98年的大水衝過了高高的門檻,連鍋都搬到木瓦房陰暗的閣間去,還要小心細伢子(我)不掉到水裡……”爺爺也會抱著我講一遍又一遍老掉了牙的童話,“有一隻猴子學人戴帽子……”直到我昏昏欲睡才提著椅子把我抱回家。睡眼惺忪的我模模糊糊看見爺爺佝僂著背用細瘦的手臂把我挽起,他背後有一片白花花的日頭。

冬天要去花園裡找奶奶,她和一群老人家坐在太陽底下做針線,抱著黑黃色的傳盤總也穿不進針,她會笑著說“老嘍,眼睛不行啦!還要細伢子來幫我穿。”聽媽媽說,我滿月時繡花的小襖,家裡刺繡的圍裙還有古老的鞋墊都是奶奶一針一線繡出來的,漂亮的像上個世紀上海灘的廣告畫。

要吃飯了,我和弟弟妹妹不見人影,奶奶的聲音會唱山歌似的從門前塘的水面划過,穿過空曠的田地,滿是小花的山丘推來,到達小樹林。滿心歡喜的我們扔下被蹂躪的木板鞦韆,歡呼雀躍地狂奔。

“叮—叮—叮—”從一樓又傳來這聲音,是奶奶要關大門了。從老屋搬到新做的小洋房,唯一相似的也只有牆櫃裡貼的毛筆字祖訓、紅燭和油燈。在新房子裡好幾年,已經習慣了水泥地、自來水。但每每夢回老家仍是那一片青磚小巷,朦朧的燈影下熱鬧非凡,仿佛那裡才有真正的團圓的味道。

大年初一我跟著去大伯家拜年,再看了一眼我長大的小巷。當年隔壁的祥叔和寶大娘都搬走了,前前後後的老屋都空置著用來存放柴火養雞養鴨。叔叔推開厚重的老木門,“嗡—吱—”塵土掀起來,我又看見泛黃的牆壁上我的塗鴉,黑紅的藤椅還好好的擺在那,物櫃旁的掛鐘沒人理會卻仍在走動,只是我好像聽見它在啜泣,物是人非。

所戀在哪裡,哪裡就是老家。任何現代化的便利都消解不了那一片令我魂牽夢縈的小巷曾帶給我的快樂。它們一直完好的保留在我的記憶里,像一道溫暖的光,讓我置身與鋼筋水泥中得以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