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的磨盤越來越薄了,磨出來的麵粉越來越差,粗糙、多糠皮,磨出來的大米裡面摻著大半穀粒。母親坐在小板凳上佝僂著身體雙手把握著篾篩邊沿,不停地鏇轉著篾篩,利用密度和重力分選的原理,一遍一遍的將穀粒團聚到米粒上面,然後捧起未研磨好的穀粒,將穀粒和米粒分選開,分選後留下一小部分大米,剩下大部分稻穀粒,再次被送進磨盤進行二次、三次脫皮處理。石磨,這個上一輩分家時留下來的家裡最主要的家當,隨著歲月的轉動逐步衰老、退化,它的軀體已經不能再研磨出精緻米麵了。變薄的石磨讓我們兄弟姐妹很喜歡,輕輕一用力,石磨便呼呼直轉,好玩極了。可是,這卻害苦了母親,一日三餐全家人的主副食大多都要從這台石磨里進行粗加工。石磨極低的工作效益,使母親不得不一遍又一遍的拿起篾篩,一邊又一遍的分選,再分選。每一次轉動的米篩面篩總是將母親累得呼呼直喘氣,她不得不篩一會兒停下來再繼續篩選。
母親是個身材嬌小的農村婦女,她是一個孤兒,我從小沒有姥姥,沒有舅舅。她個頭不到1米六,多子多女使她40多歲就疾病纏身,貧窮的家庭,沒法給她提供就醫條件。哮喘,咳嗽無窮無盡的折磨著她孱弱的軀體;多子多女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幸福,輕者不聽話,不理睬,重者頂嘴頂撞,年紀大了的哥哥姐姐由於變成了家庭主要勞動力常常對母親大聲吼叫,守在灶台前的她淚水常常在眼眶裡打轉……
與當時其他農村婦女不同的是母親除了圍著灶台轉,還伴隨著磨盤的轉動,一天不停的連軸轉動。在那個沒有動力機械的年代裡,石磨,是家裡的唯一“核動力航母”,每個家庭吃的是精米細面還是粗糧糙米,完全取決於是否有一副好磨。石磨,是所有食物一次加工的秘密武器,很多家庭因為有一副大磨盤,一副好磨盤而被村里人羨慕。我們是家是大家人戶,全家10口人,都是靠石磨粉碎玉米、水稻和小麥,將他們磨成麵粉和米粒,然後做出各種主食。母親是家裡的操持者,所有的吃喝都出自她的雙手,在石磨一天天呼呼的轉動聲中,母親的青春、容顏也被歲月轉走了……
越來越薄的石磨不但耗費母親大量的體力,而且磨不出細麵粉了,主食質量大幅度下降,必須得換新磨盤了。請石匠,找上好的綠豆色的硬石,經過開挖、粗加工,兩個磨扇成型了,請人繫上紅布,抬回家,二尺多的盤面,一尺八的高度,每個人都嘖嘖稱讚“好一副大磨”,全家人站在門口迎接,仿佛在對外宣布“我們家有航空母艦了”。石磨承載著我們的希望,白花花的麵粉在飛揚,雪白的米粒兒在招手。
經過5、6天的工作,石磨在石匠師傅叮叮噹噹的鑽斧錘的合奏聲中安裝完畢。開始試用了,哥哥站立成弓箭步,首先向懷裡拉轉石磨,再依靠慣性向前推動把手,石磨就在隨著哥哥上身軀體的前俯後仰中緩緩轉動,麥粒兒從磨盤面經過磨眼,被兩扇磨盤咬合碾壓,細細的麵粉從磨盤周邊紛揚落下,散發出陣陣麥香味。看著厚厚的磨盤,全家人都顯得很欣慰,在那個粗糧為主的年代裡,吃上一頓精米細面那是多么的奢侈的渴望啊!
母親是家裡每天起的最早的。她從屋外抱進柴火,給家人燒溫水洗臉、燒開水飲用,打掃衛生,然後開始備菜,做早飯,洗碗,餵豬;再準備午飯、晚飯,一日三餐,全家10口人,每日三餐的計畫、調配全部靠著她;在無數個日日夜夜,母親拖著她瘦弱的身軀,克服著無窮無盡病魔的折磨,沒有落下一頓飯;夜深了,我們都酣然入睡了,母親還在張羅著第二天的生計。天空剛剛現出魚肚白,母親已經為我們溫好了洗臉水,太陽照進了窗戶睡眼惺忪中我們才被叫起床,溫熱的水、溫熱的毛巾把我們兄弟姐妹從夢鄉拉進現實。
“航空母艦”給我們家生活精細化帶來了改變,可是這艘巨無霸並沒有減輕母親的負擔。原來的石磨雖然效益低,一個人就可以推著呼呼直轉,現在新的石磨需要兩個人合力才能推動,每次推磨由原來的兩人一組增加到了三人一組,家庭戶外勞動力自然最是重要,人員不能減,母親成了“三人小組”的成員,推磨時負責向磨盤裡添加穀物,推完磨,她又得開始篩米篩面,勞動時間和任務更重了。我們推磨時總希望母親每次多向磨眼裡多灌些穀物,這樣可以很快完成任務去玩,可是母親總是均勻的不多不少準確的將穀物灌進磨眼,這樣磨出來的面更細膩,出面率更高,口感更好。為此我們每每都會表達對母親的不滿,母親總是默默的忍受著我們的嘮叨與不滿。那時的我們完全沒有考慮到母親即節儉而又為生計而付出的巨大犧牲,母親就是這樣永遠是家裡那個承受著委屈,承受著指責,在兒女的不理解和抱怨中,仍舊孜孜辛勤勞作,不計任何回報,將家庭、子女利益永遠置於自己利益之上的人。
母親就像石磨上面轉動的磨盤,圍繞家庭這根軸。默默的消耗著自己,燃燒著自己的青春,消耗著自己的體力,透支著自己的健康。只要她手足還能動,總是不停歇的為家庭付出和奉獻,將怨言、委屈深深的隱藏在內心最深處。她每天圍著灶台,圍著磨盤不停的連軸轉,從沒有叫過一聲苦和累。她沒有走出過家門,沒有在餐桌上和大家吃過一次完整的飯,即使是最重要的年夜飯;每次我們硬拽著她到餐桌上就餐,她總是以“再炒一個菜”“菜涼了,我去熱熱”等等各種藉口剛到桌子上,又溜進了廚房。為了讓我們吃的好一些,她總是在幾乎所有人都吃完後將我們吃過的剩菜、湯水就著在灶台前囫圇吃點又開始料理家務。春節時節是全家休息團聚的日子,可是母親不管節前節後還是三天年,母親卻是最忙的日子,給每個人做一雙新布鞋,準備各種小吃等等。經常熬到深夜,甚至是通宵不睡覺的趕著張羅;初一到初三,母親總是變著花樣把最簡單的食材加工成各式各樣獨具特色的精美小吃。新年的走親訪友,母親也從來沒有離開過家,走過一次親戚,離開過家門一步;她總是默默的把飯菜做的熱氣騰騰,讓家人吃的開開心心,讓來的客人吃的高高興興。
母親很窮,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衣服,不光鮮去很乾淨,留著劉胡蘭式的髮型,渾身透著一股凜然正氣。一次同學看我很窮,將自己哥哥的衣服送了我兩套,母親發現了,一定要我說出是誰給的,並告訴我說要是說不出是誰給的就認定是我偷的。委屈的淚水洶湧而至,母親進一步教育我說:“人要知道感恩,要懂得感恩。誰幫了你,不光你要知恩圖報,我們全家都要感恩戴德!”
長期積勞成疾,母親不到60歲就離我而去了。離開前她渾身浮腫的像是被水浸泡過似的,看著她蒼白的而浮腫的身軀,我的心寒顫著,仿佛有血在一滴一滴地滴下。母親的一生沒有見到寬廣的馬路,明亮的電燈,喧鬧的城市,擁擠的車輛,沒有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母親離開我們那天天空傾灑著大雨,像是老天也在哭泣、暴漲的河水也嗚咽為這位普通的婦女送行。石塊、黃土將她和我們分隔成了兩個世界……
母親的一生與鍋台相伴,與磨盤同轉,沒有轉出自己的幸福,但轉出了全家人的幸福。她沒有轉出驚天動地的事業,就像石磨一樣緊緊圍繞家庭這個軸心,以全家的生計為半徑,將自己的子女緊緊擁抱在自己懷裡關心著、愛護著,又給予適當的碾壓、磨礪。母親就是一副簡單而堅韌,厚重而樸實的大石磨,日復一日的畫出簡單而又堅韌的音符,卻是我內心永不消沉的“航空母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