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照緇衣

在無眠而深沉的冬夜,我倚在窗前,萬籟俱寂。街市的燈光在寒噤中搖曳,偶爾穿行的車流讓我想到荒野中的野貓,還在曠地尋覓。想到了曠地,我望見了黑黝黝的森林,像一塊幕布從天空垂下,將此岸與彼岸隔開。我仿佛置身其中,如一隻企鵝在此岸獨自跳舞。高亢時一鶴沖天,悲沉時潛龍遁淵。間或如一隻猥瑣的土狗,對著凌亂的雲狂吠幾句,然後蝸在一蓬茅草下,那稀亂的茅草極像我稀巴亂的頭髮,連同需要宣洩的情緒。月光如水,隨著雲層明滅的銀灰如冷氈鋪在阡陌上。大地是一張床,獨舞讓我氣喘吁吁,我倒了下來,和草木同眠。

我看到亂鴉掠過一條灰暗的弧線。永夜的風悲鳴如泣,河水流動的澎湃聲,劃破了雲的天際,向我奔來。一切草木都站了起來,捧著月光,呵出的霜氣化成叮咚的環佩,不絕入耳。我被這種冷艷中的虛華薰染著,興奮著,又像一隻企鵝再次獨舞著……

我常常想到這樣的畫面,把自己放進幽暗的曠野中,讓心靈在黑夜中徜徉。也許,黑夜能掩蓋更多的東西。

整理舊作,發現兩三年前的春天的晚上,也這樣靈魂出竅過:

這四月的春的嫩寒的夜啊,這一輪圓月下的靜謐的村落啊,這一顆很久以來一直被塵囂壓迫的靈魂啊,此刻,我聽到了翅膀撲動的聲音,像雲把水倒進河流的聲音,像月把夢倒進曙光的聲音,像愛把苦痛倒進火焰的聲音……

還有一段記錄雨夜的文字:

那一夜我倚在窗前,窗外細雨斷斷續續,絲絲輕叩在三月的嫩芽上,迎春花的金黃被黑色吞沒,只有芳香在空氣中瀰漫,輕舔我的鼻尖。我突然記起我的詩被丟棄在草地上,晶瑩的眼淚在黑夜中閃光,我在窗前向它們招手,說一些晚安的話。晚安吧,連同那些白晝中的迷亂!

我從來沒有讀過心理學方面的書籍,我反覆地比較這幾段話,原來我在抑鬱之前是有先兆的。於是,我又有些心安理得了。

閒著無事,突發思忖:古人也抑鬱嗎?

想到了這個話題,我變得興奮起來。從先秦開始,我當然最先想到的是楚國的屈大夫。屈大夫肯定抑鬱過,他最後毅然決絕地選擇“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的結局就是明證。他雖然表面上說“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漁父》)但骨子裡卻是憂思、悲憤的,這在《楚辭》中比比皆是:“忳鬱悒余侘傺兮,吾獨困窮乎此時也”(《離騷》)、“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九歌·湘夫人》)、“慘鬱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哀郢》。同樣還是在《漁父》中,屈原自己說:“屈原既放,游於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病看來不輕,已經是重度抑鬱了,到了疾病的晚期。司馬遷在《史記》中評價了西漢以前的眾多傑出人物,當年他遭受宮刑之時,內心受到的屈辱也讓他痛不欲生過。他在《報任少安書》中說:“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獨鬱悒而無誰語”,因為在那個年代,他的宮刑不僅辱沒了自己,更辱沒了祖先,不像現在有些人想方設法要去割掉那玩意。還有那個被貶為長沙太傅的賈誼,在赴任途中,專門跑到湘水去憑弔屈原。劉長卿說:“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說的就是賈太傅淚灑江流的憤慨不平和憂愁悲思,其實哭的是自己。賈誼雖然很有卓見,最後還是憂鬱而死,與屈原一樣也是一個重度抑鬱症病人。

李白是浪漫的化身,喜歡喝酒。“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一定是在酒喝得酣暢淋漓以後,那時,不可一世的只有他自己。他一生得意的時間並不很多,所以他的浪漫有時顯得有些輕狂。“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真是牛皮得很。我不知道李白抑鬱過沒,杜甫是一定的。杜甫說“少陵野老吞聲哭”,他哭的不是曲江,也不是茅屋秋風中的草堂,而是大唐盛世日薄西山的愴涼。他窮其一生壯志難酬、在淒風苦雨中靠友人周濟度日,那種內心的焦慮與痛苦是難以言表的。所以,在繁華的今世很多人並不真的喜歡讀杜甫的詩,以為他有些做作,實則是缺少他的憂國憂民的胸襟。李商隱也抑鬱過,他一生都在牛李兩黨爭鬥的夾縫中遭受傾軋,潦倒而鬱郁不得志,46歲便憂鬱而死。“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風雨病相如”、“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表達的就是託庇無所、無端受到猜疑的失落感。後世當然還有很多很多,典型的要算李清照,這個艷絕千古的女人一生經歷了冰火兩重天,特別是南渡後,國家、家庭遭受變故,身心受到嚴重殘害,到最後無依無靠,貧困憂苦,寂寞離開塵世。她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悽慘慘戚戚”、“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等都是深切悲痛和惆悵之情,那個時候,內心一定不好過。

放開這些歷史上璀璨的文曲星們,最典型的普通人中的抑鬱君恐怕要算杞國的那個人吧?那個人因為擔心天塌地陷而自己無處存身,終日發愁,導致食不下咽,寢不安席,精神恍惚,面色憔悴,後來慶幸遇到了好心人開導,才算放心。這個神經質的人是不是典型的抑鬱症?

我是不是也像那個杞人?

也許不是,也許真的是。

我在對這些古人作了一番梳理後,明白了抑鬱也不要緊。但相比較,古人之憂憂天下,唯恐國家不安寧,生民不康樂,吾輩之憂憂自身,患得患失,以為天下皆供御使。對照古人,吾儕之榮辱何足道哉?

“心無外物”是明人王陽明說的。王陽明經過“龍場悟道”,讓他開悟了人生的另一重境界(或許也叫最高境界)。可惶惶濁世,心如絞索,掙扎得越狠,索子入肉就越深,要想解脫,只有學會鬆手和放下。《內經》上說:“木郁達之,火郁發之,土郁奪之,金郁泄之,水郁折之”,這達之、發之、奪之、泄之、折之或許就是一种放下的方法。還是默默地念一首隨性作的詩吧:

無邊夜色從頭冷,浩浩虛空鎖夢真。

天上星稀幾十個,個個都是獨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