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目的出行

世上的路萬千條,你閉著眼睛走上其中一條。你一直很聽話,父母的話、老師的話、領導的話、老闆的話,都為你規劃出一條金光大道,你從來沒有逾越過半分。這次你也是聽話,室友的幾聲埋怨,就化為你踏上無目的出行的動因。你的單身寢室靠近鐵路,沉沉一線通往遙遠的北方,你成了碧空原野的一個孤單旅客。幸而你沒有住在江邊,不然會成為一隻在水面盤鏇的江鷗。

走出四季蔥綠,走向落葉紛飛。兩道平行的鐵軌,吐出強大的磁力,把你固定在鐵軌和水泥枕木構築的無盡方格里向前運動。有時腳板感受到一種篩糠似的抖動,你抬起頭,看著風馳電掣的列車撲到眼帘內,才靈巧地閃到路基下,讓這個龐然大物擦身而過。十分鐘前,你剛走過一個三千多米的涵洞。在洞裡,你站在道班工的水泥路上,扶著滲水的石壁一動不動。一艘南來的列車仿佛沒有盡頭似的,過不完的車廂和視窗飛閃的人像,打得眼睛發脹。更可惱的是,列車的呼哨聲在涵洞裡鏇轉,扭曲成尖銳的噪音灌進耳膜,讓人頭痛欲裂。腦海里的嗡嗡聲,比鬧夜的蚊子更加討厭。

前面又有一個涵洞,你感到畏懼了。走下路基,坐在小山沖的一棵榕樹旁。你想,這是最北的榕樹了。再往前,只能見到楊柳依依。不,此時的楊柳正在脫掉滿身黃葉,露出粗乾細枝傲然面對著深秋風雨。

四周是山巒懷抱,只有微微的山風順著山坡刮下來。你打開挎包,拿出麵包和礦泉水權作午歺。吃一口嚼勁很大冷麵包,喝一口礦泉水,感到非常愜意。你拍了拍腳邊另一個鼓鼓的包裹,包裹的拉鏈已經退出一截,自言自語,夥計,能在這一處青山安眠,不也是人生的最後樂事?

你跟誰說話?面前突然站著一個人,穿著鐵路制服,滿臉嚴峻。

你笑了,說,我也不知道。

道班工人迷惑不解,見你下意識望著包裹,他也順著看去,看到包裏里露出骨灰盒的一角,深表同情。朋友節哀,你要送親人回鄉,我很感動。是不是沒有盤纏了?和我去前面的車站,我送你上車。電子眼監視你沿著鐵道走了一個多星期,千里迢迢,你這樣走不回去的。

我不知道去哪裡?怎么坐車?你望著道班工人,很奇怪地回問。

道班工人指著包裹說,你不是送他(她、它)回家?

是呀,不,不是。你語無倫次,說不清來龍去脈。

你在跟他說話?他會說話嗎?

你搖搖頭。確實,你在說話。如果沒有道班工人,回話的就只有啁啾的蟬鳴。

包裏里睡著一個人,一個永遠不會再說話的人。這人生前也只跟你說過一句話,送我回家。是這人半夜闖進單身寢室里說的,當時,寢室只有你一個人。說過這句話後,這人再也不能說話,直到幾天后變成骨灰。變成骨灰的這人,留在你的床下又幾個月,更不能開口。社區檢查衛生髮現了,同寢室的幾個工友怨聲載道,都不願意與死人同居。所以,你就把這人放進包裹里,望了一眼晚霞燒紅的天空,默默無言地走出大門。

你沒有看道班工人,眼睛盯著包裹喃喃自語:我想乾什麼?逃避單調的工作?不知道。這工作是我安身立命的根基,我做了多年,從沒有厭煩過。送他回家嗎?不知道。他的家在哪裡,更不知道。是跟工友們賭氣嗎?是完成一個承諾嗎?是冥冥之中的招喚?是血管里不安分的血液噴突?怎么在工友們抱怨幾句里,就帶著這個來歷不明的人出行?不是流浪,又是什麼?你頭痛欲裂,一隻手抓著自己的頭髮,連聲道:不知道,不知道。

道班工人沒有再詢問,悄悄走開了。在涵洞前駐足停下,掏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微微的山風裡送來斷續的幾個字眼:沒事……怪人……不……受刺激……他收了手機,在走進圓拱形的洞口時,又回頭看了你一眼,那目光充滿了憐憫和疑惑。

你知道別人產生了懷疑,也難怪,你連睡覺也沒有離開鐵路線,不管白天晚上,困了,隨便找到路基下一棵樹倒頭就睡。在找交通工具比找飲用水更方便的年代,獨自一個人沿著漫長的鐵路線,一個星期來日夜不停地走,頂著炎炎烈日,迎著狂風暴雨,披星戴月,在這世上算得了絕無僅有。你不想太引人注目了,穿過前面一個涵洞後,就偏離了鐵路軌道,從一個村莊裡插過。狺狺的犬叫聲攆著腳後跟,提醒你的行為照樣脫離了正常範圍。隨著狗叫聲吱呀拉開一半的農家大門,枯臉皮上射來幾道警覺的目光,使你如芒在背。

又走了一天一夜,前面是出省的最後一個大站,你對城市生出了防範感。鋼筋水泥的叢林,扭曲大自然的旨意,無限擴大人的喜怒哀樂,特別是一種叫冷漠的植物,蔓延到每一片殘磚斷瓦。在你出發的城市,就給了你很多的教訓,眼前一片灰濛濛的建築物,不會蘊藏著與眾不同的希望。它對待路人,也只有過客的心腸。不是它的孩子,它沒有多餘的愛心。你把包裹里的同伴放正,小心拉好拉鏈,說道,夥計,在人群里就不要伸頭了,我倆這種小人物,應該垂下眼睛,只瞅著自己的腳尖走路。

在火車站附近一家超市里補充了乾糧,出門就遇到拉客的旅遊車,售票女人口吐蓮花,把山上的一處風景點吹得天花亂墜。說那裡是絕佳的景點,你不去,簡直就是白托一道人生。你動心了,問明了道路,卻沒有上車,背著大小兩個包,獨自走上旅途。你的目的地不知道在何方,擔誤行程也沒有擔誤時間,擔誤時間也沒有擔誤行程。金子一般的光陰,你有大把大把的用不出去。即使光陰真能換金子,你也會猶豫,光陰沒有用,金子又有什麼用呢?無憂無喜,無失無得,不正是你的希冀嗎?

然而,當你揮汗如雨爬到了半山,你又覺得再往前毫無意義。看到了那個景點又能如何?不去看又會怎樣?懶得去想。把哥爾巴赫猜想做到1+2的人,是最聰明的傻子,好在他有國家養活,不會傻到餓死。把哥爾巴赫猜想做到1+1的人,最終會成為瘋子,誰也照護不了他,總有一天要掉到茅坑裡淹死。你不是半途而廢,而是明晰了一個道理,或者說是豬油蒙了心。你站在山坡上遠眺,一隻細長的蟲子貼著大地爬行,好像把心牽動了,要帶你去到風雨迷漫的遠方。

你當即改道,向著爬著的蟲子走去,又回到鐵軌方格里。你對包裏里的同伴說,差點迷失方向,可是,正確的方向又在哪裡?你能告訴我嗎?

包裹里的人還是沉默。你苦笑一下,又爽朗一笑。何必再問,腳下是路,鐵路網公路網覆蓋了整個國家,難道就沒有到你家的道路?

前面又是一個大站,汽笛聲此起彼伏,無數長蟲子列車穿進穿出。你不想惹麻煩,繞過站區才又上鐵路。然而你呆住了,有幾條分叉軌道通往北方,你知道,在你腳下分叉的路,伸展開來,彼此間的距離將會越來越遠,該走哪一條呢?中國交通圖你爛熟於心,你卻跨不出步子。你知道有的往東北,有的往西北,有的往正北。你看了包裹里的他一眼,他沒有做聲。但你仿佛聽到他的話,你是送我回家嗎?

你沉默了,半天才點點頭,又搖搖頭。

那走哪條路不是一樣?

你的心裡豁然一亮,多日的疑惑解開了,猶如多年的沉疴不治而癒。你不再選擇,隨便撿了一條路,迎著烏雲瀰漫的北方,走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