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漂且泊

我站在人潮湧動的街口,看著形形色色的人在我眼前晃過。北風呼呼地吹過,冬日陰沉的天色中,我面無表情。很久沒有看到這么多人了,我好像一個剛進城的小孩,心裡有些膽怯與害怕,儘管,這是我曾經有些熟悉的風景。

曾經熟悉的風景,離開它再回望它,默默地停留,然後,一切繼續。

漂:“動”是我們心靈的成長

十年前,我望著父親漸行漸遠,他手中的行李箱在地上滑過,留下轟轟的聲響。那些年父母分居兩地,父親在江南一座城市裡工作,我和母親則在一座江北小城生活。太多時間的分離,讓我對父愛只有朦朧的記憶:父親硬硬的鬍鬚,父親寬闊的肩膀,還有待回來的漂亮的糖果和精美的書籍。那是個漂泊的年代,“父親”在我的腦海里是個生硬的名詞,或許是我太小了吧,不知道感受父愛,不知道漂泊的生活也有不漂泊的愛。

之後幾年裡搬了一次家,離開了我生活多年的老房子。那座樓,真的很老了吧,存在了幾十年,破舊的紅磚刻著深深淺淺的痕跡。許多人家住在裡面,各自占著一間或兩間屋子,不寬的走道里,搭著各式各樣的大木箱,裡面是煤氣灶台。每到中午,走道里便瀰漫著各家炒菜的油香。那是些不富有但可以簡單快樂的日子。搬家的那幾天,原本擁擠的家裡變得很空蕩,家具先是被搬到了樓前的空地上,然後被拉上了卡車。我搬了張小板凳,坐在門前的走廊里,看著從牆上掉落得碎磚塊,發現它們如此脆弱,太陽光很足,我有些睜不開眼。那天晚上和母親睡在老房子裡的地鋪上,房間空蕩蕩的,瀰漫著些許寒冷。

搬出後不久,老屋便被拆了。終究是要離開的,再多的回憶,也只是停留在某個角落,偶爾停下來回望,再繼續向前走。

四年前,我離開了家鄉,來到江南一座城市讀書,一家人終於團聚在一起。我面對著一個陌生的城市,看著小橋流水,聽著吳儂軟語,想著別人說,這是個好地方。我穿過這座城市的許多街道,努力尋找著它和家鄉的相似點。午夜夢回時,看到兒時的夥伴,看到那座小城裡斑駁的樹影。總是期待著假期的到來,離開此處,回到彼岸。

生活了幾年,倒也習慣了江南的風格,習慣了她陰柔的味道和逐漸繁華的燈火。幾個月來,我離開城市,來到一所山水環繞的學校。雖然十幾年的漂泊生活讓我麻木了離開和再次離開,但我面對著單調而枯燥的住宿生活,心裡不是平靜的。離開一種習慣的生活狀態,開始一種未曾接觸的生活,漂來漂去,捨棄一些。得到一些。這不是我要長久生活的地方,再過幾年,還是要離開,如此而已。

離開,漂泊,是人生的一種動態。離開親人,離開老屋,離開家鄉,離開舊的生活軌跡,隨著心靈的疼痛,我們如此成長。

泊:“靜”是我們的“朝花夕拾”

我習慣晚飯後一個人在學校散步,天黑了,人散了,走得遠遠的,聽不見教學區的喧鬧,只看得見點點燈光輕盈自由或遠或近的亮著。我漫無目的地走著,常常會來到校門口。在那裡,我似乎回到了幾個月前——相似的校門外的風景:路燈灑下的橘色燈光,零零落落的梧桐樹葉。這些讓我分辨不清自己身在城市還是鄉村。路邊的燈關雖比城市寥落,但淡淡的汽車尾氣和公車飛馳而過的呼嘯聲還是足以讓我產生幻想,幻想自己回歸城市,回歸熟悉的街道,回歸生命最初的狀態。

我習慣了這座城市,於是,生活在這裡,是我安靜的停留。那些曾經對我來說是漂泊的,也已相對轉換成了停留。

父親成長於農村,而我卻是與農村完完全全隔絕的一代人。每當父親講起他小時候的故事,臉上總是開心的表情。我往往是安靜地聽著,聽著那些對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事情,聽父親說等他退休以後,要回老家去,重新造幾間房子,移走院子裡那棵老態龍鐘的枇杷樹,重種一棵小樹。我只是笑,有些落寞,有些感傷。人老了,走了太多的路,便想停下來,回歸一種安靜的生活狀態,洗去過去幾十年中印在身體裡的喧囂安靜地回憶往事,就像那本厚厚的小說的標題:《追憶逝水年華》。

我曾經以為去鄉間生活使人回歸安靜,因為簡單純樸的生活才是人原本的生活。可是,我錯了,一個人生長了多年的地方,城市也好,鄉村也罷,無論喧囂還是寂靜,只要是有自己生命初始記憶的地方,有自己從未失去愛的地方,便是我們安靜回歸的地方。縱然時間流逝讓我們忘卻一些東西,我們終究會明白自己想要的心靈歸宿:安靜地回歸嚮往的生活狀態。

年輕的我嚮往著米蘭·昆得拉所說的:生活在別處。我知道“動”意味著創造人生的精彩,漂來漂去,追尋自己的天空;我也知道“靜”是我念念不忘的:人性的回歸,“朝花夕拾”。

我站在臨風的街口,看著人來人往,這是我久違的風景。回到城市,安靜地看著城市,他們是喧囂的,我的心卻是安靜的。不斷的離開,回歸,不斷的動、靜我們成長的痕跡,深深淺淺,且漂且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