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抱著小兒子散步。經過一個西瓜攤前，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昏黃的燈光下，坐著兩男一女，都是四十來歲。兩個男的只穿了西裝褲衩，女的著裝比較端莊，只是那衣服像是在大商場的舊貨堆里放了很久之後才淘出來似的，雖有那么一絲色彩，但終歸太暗淡了。男人的臉上寫滿了疲倦，女人的眼神讓人想起急待解開靈魂之謎的祥林嫂。
看我在盯著他們看，女的馬上站起來，笑容不斷放大，掩蓋了先前的神情：“要買西瓜嗎？很香甜的西瓜。”“下次吧，我今天抱著孩子不好拿。”我實在不敢說真話，感覺我要是乾脆地說不買，她就會崩潰似的。
繼續往前走，在各種燈光交匯的大街上，滿是一些志得意滿享受夜色的人們。望著他們光鮮的衣著，悠閒的神情，心裡不禁想起賣西瓜的那幾個人，眼前浮現的卻是母親的面孔。
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我讀初一，弟弟妹妹都在念國小。那一年糧價太低，而母親也在長年累月的勞作中漸漸失去了健康，這些都堅定了母親想要棄農經商的念頭，可是父親堅決反對。在與父親幾番舌戰後，母親最終將代銷店開在了村部。
可是一開始，她便面臨困境。村部有三家代銷店，一家代銷店剛關門，而另一家代銷店也形勢不妙，因為勢力最強的一家壟斷了全村百分之八九十的市場。為了讓母親早點關門回家，那一家既不念母親曾借錢給他當本錢的恩德，也不講母親和他曾是同行〔村裡的民辦老師〕的情面，而是用盡辦法，讓母親倍受煎熬。母親可能沒有想到這是一條比種田更艱辛的路：承受的壓力更大，付出的汗水更多，休息的時間更少。
那一年的暑假，中午我照例給母親送飯，之後便在母親的店裡玩。那時的我說懂事也還不夠懂事，說不懂事可也知道些世態人情。那一天，外面的日頭很辣，而母親的小屋絲毫不比外面舒服，像個蒸籠似的讓人坐著都汗如雨下。母親有些胖，是最怕熱的了，她臉朝門外，靜靜地坐著。那不是一種安閒的姿態，而是一隻鷹隨時都在尋找機會，準備投身戰鬥的姿態。母親已經像那樣坐了兩個小時了，其間沒有一個人光顧母親的小店。連一向有耐性的我都有些坐不住了，真不知脾氣暴躁的母親是如何熬下去的。不知是看出了我的焦躁不安，還是自我解嘲，母親終於說話了：“天氣太熱，沒多少願意出來，生意是有些不好。”真的是這樣的嗎？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早上送飯時，顧客也不多呀，而那一家人流如潮；中午母親的小店門可羅雀，可時不時能聽到那一家傳來的買賣聲。母親眼明耳聰，我都有些受不了，她又如何能夠忍耐。
好不容易，遠處曬得發白的公路上有一個影子如螞蟻似的向前移動。母親和我可能同時看到了那個人。我看到母親的眼裡閃過一絲希望和欣慰。走近了，是一個女的，長得很漂亮，一看就知道是從城裡來鄉下走親戚的。遠遠地母親就和她打招呼：“快過來坐一下，到這邊來涼快一下，天氣太熱了。”說完立即又是搬椅子，又是擺風扇。
那人很感激地看著母親，之後看到了母親店裡的西瓜，便問西瓜怎么賣。母親馬上活躍起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說如果覺得一個吃不完，半個也可以賣。她便買了半個。母親麻利地稱完，她沒有看稱，母親報了斤兩，又拿來勺子，她開始吃了起來。
在她吃西瓜的過程中，母親時不時和她搭話，知道了她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並熱情地為她指路，告訴她捷徑。吃完之後，母親又熱情地挽留她再休息一會兒，因為天氣實在太熱。她也欣然同意了。我很清楚，母親過度熱情的背後，是太希望有個人能夠打破小店尷尬的冷清。
終於，她決定要走了。就在這時麻煩出現了。她給了母親一塊錢，母親笑了笑說，三斤八兩西瓜，三毛錢一斤，收你一塊錢算了。那女的馬上說，不對啊，你剛才說西瓜是一斤八兩。母親愣住了，像受了極大的冤枉，極力辯解說，真的是三斤八兩，還說可以在裡面裝點水大約稱一下，肯定不止一斤八兩。母親真的盛了半碗水，極力證明自己並沒有弄錯，更不是要宰〔方言，欺負〕她。
我好不容易輕鬆一點的心情變得更加沮喪了。眼看兩人相持不下，我仔細一想，母親的確說的是一斤八兩，就毫不猶豫地說：“媽，是你弄錯了，你說的是一斤八兩。”
我的話一出口，母親像是受了更大的打擊似的，面色僵硬，毫無生氣。她機械地找了五毛錢，然後呆呆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感覺只要稍稍碰一下她，她便會徹底崩潰。
母親最後的表情是什麼樣的，我已經回想不起來了，即便是這件事，在這么長的時間裡，我也是在今天第一次想起。仔細回想一下，那么大的半邊西瓜真的不止一斤八，可能是母親在報斤兩時發生了口誤。只是我有些不明白，暴躁易怒的母親為什麼沒有怪我多事，痛罵我一頓，或者打我一頓。記得曾因為將“被乘數”寫成了“ 被乖數”挨打，因為做作業拖拉挨打，因為和小夥伴在操場上瞎瘋瞎鬧不夠“淑女”挨打。而這一次母親也完全可以拿我撒氣，畢竟我胳膊肘往外拐，可母親沒有說一句話，甚至沒有嘆氣，就那么呆呆地坐著。當然母親也沒有像電影裡的某些情節，慈愛地摸著我的頭說，做得好，就是要做個說真話的人。
我在想，如果母親當時對我採取前者的態度，那么這件事肯定會在我的心靈上揮之不去，它們會在寧靜的夜晚像鬼魅一樣纏繞著我；如果對我採取後者的態度，那么我可能會成為一個虛偽浮華的人。唯有像當時那樣，我才能夠咀嚼出那塊西瓜真正的味道。
母親當時到底是怎樣想的，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母親經過自己的努力，終於讓她的小店生根，發芽，開花，最後結出了豐碩的果實。母親曾多次對我說“男人能做到的事女人也能夠做到”，還說“笨鳥先飛”，真的感謝母親，讓我在有意無意間漸漸地讀懂了生活這本大書的某些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