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羨慕姐姐光彩照人的完美裝束,崇拜哥哥耳機一帶的冷酷瀟灑,艷羨明星揮金如土的叱吒豪邁,憧憬稍縱即逝的如花青春,期盼燈火闌珊的城市生活。以為這就是成長。渴望成人,渴望長大。
但自從暑假的那一天,我才發現,這些東西和長大,並非畫上了等號。
暑假,在家肆無忌憚,無法無天,吃了喝,喝了玩,玩了睡,小日子過得很是優哉游哉,瀟灑自如。我媽終於看不過眼了,說我是個長不大的小毛孩,我的不滿也隨之而來。我能自己照顧自己,會洗衣服會做飯,“入得廚房出得廳堂”,什麼叫長不大?而為了證明這一點,我便稀里糊塗的和她到了工廠的車間裡,開始了為期一天的勞動體驗。
那天,正值盛夏,驕陽似火,烈日當空。幾輛大卡車旁,搬運工們汗流浹背,不停地將一箱箱飲料搬上車。他們其中有年輕的,也有中年的。我不禁想到,也許他們一生中最寶貴的時間,就是在這抬頭彎腰,手起箱落間流逝了。勤快的,也許幹個七八年能升做個小主任,要是表現的一般的,就像這裡面幾個年老的,到了中年,也還是個搬運工,一輩子,大概也就這樣了吧。每天重複著同樣的動作,過同樣的生活,卻仍是杯水車薪,勉強維持生計。這樣的人生,毫無意義,未免也是一種悲哀。
走進車間,機器大而笨重,轟轟作響,不停縈繞在耳畔。車間內悶熱的空氣來回翻湧,機器運作的聲音,工人的吆喝聲揉成一團,從舒適的空調房裡剛剛出來,像突然被拋進了火爐,令我不禁頭暈目眩。
但既然是要來體驗勞動,這點苦算不了什麼。於是我迅速地在流水線上找到自己的位置,開始工作。
我的工作十分的簡單,只要與兩個人一起把鋁蓋蓋到瓶口處就可以了。我以為,在學校里一堆的試卷,我都能三下五除二地搞定,體育也是次次滿分,這種既不需腦力也不需體力的活兒,絕對沒問題。但事實上,開始工作時,我便手足無措。
因為鋁蓋很容易會幾個重疊在一起,我要在規定時間內蓋好瓶蓋,因為傳送帶會在規定的時間內往前移動,若來不及蓋好,就會使某瓶奶沒有蓋子,就無法進入下一步的工序,影響整條流水線的運作。然而,我一點都不熟練,剛開始出現了很多如一個瓶口蓋上兩個蓋子,或是因為手忙腳亂而漏蓋蓋子的情況。我只是一個人負責四個瓶子,卻顯得笨手笨腳的。
旁邊的兩位阿姨也沒說什麼,大概是新手剛上任都是這樣的,熟練了就好。可幹了一會兒,我就發現原本我負責的四個瓶子,縮減成了三個。因為旁邊的阿姨總會多幫我蓋上一個。我原以為這是出於好意,看我是新手,照顧我一下。可久了以後,我在她們的表情中,依稀辨別出了某種異樣的神色。我頓時心領神會。大概是有人認出了我是老闆的女兒,故意讓著我,一臉“嗯,老闆的女兒,嬌生慣養慣了,乾不好活兒也正常”的表情。我看在眼裡,也不能說些什麼。只好繼續默默地幹著。
一會兒,一位阿姨發話了:“小姑娘,你不回家看看書休息一下啊,這么枯燥的工作,你何必做呢?”
另一位阿姨接到:“哎呀,你有所不知了,這對於我們來說是枯燥的工作,對於人家老闆的女兒來說是勞動體驗,不在乎這點工資,別人的零花錢想要多少要多少,人家是來感受一下,玩一玩罷了。”她一臉責怪那位阿姨真是“有所不知”的表情,連眼角的魚尾紋也蕩漾著輕蔑的笑意。
兩言三語,如刀片割在我的臉上,留下道道斑駁的印痕,火辣辣的,衝破了我的沉默,刺傷了我的自尊。我張口想為自己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話來。因為那位阿姨說的句句屬實。我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反駁。第一次,我這樣為自己的身份感到羞愧。
但是沒辦法,我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做。這點嘲諷的確沒什麼大不了的,只不過被人瞧不起的感覺確實難受。若是我現在打退堂鼓,豈不是更丟人了么?因此,我更加努力的做好自己的工作,掌握其中的訣竅,負責好自己的那片區域。果然,一頓時間後,我掌握了方法,雖然沒有熟手的工人那般來去自如,但也算是得心應手了。旁邊的阿姨見我沒有她預想中的那樣紅著眼眶撒手走人,而是慢慢開始做好了自己的工作。她的態度也友善了很多,對我的偏見也沒有了。我們甚至開始融洽地聊天。我開始明白,即使我們的身份不同,但在這份枯燥而不簡單的工作面前,是平等的。每個人的價值都體現在你的勞動成果上,而不在乎你的錢包比別人的錢包更鼓。
一個早上過去,我一開始的滿腔熱血也消減了不少,我感到疲憊。保持著幾個固定姿勢站了一上午,腿也僵得發酸。我終於開始體會到這些工人們,每一天任勞任怨地,幹著一些細微得不值一提的工作,拿著一疊薄薄的工資,過著粗茶淡飯的普通生活的艱辛。但很多時候,往往是我們這些人,在舒適的房間裡面翹著二郎腿,對著滿桌佳肴抱怨這個菜鹹了,那個菜淡了,挑三揀四,殊不知還有無數比我們辛苦得多的人,比我們滿足得多。
早上的工作結束後,走出車間。明媚的陽光迸濺出鮮活的溫度,碧綠的樹葉搖曳出淡淡的清新,慵懶的雲彩在碧空漂泊,雀躍的小鳥在枝頭歡唱。陽光綠樹,藍天白雲,鳥語花香。
搬運工們仍在埋頭苦幹。汗水浸濕了額前的亂髮,陽光勾勒著他們裸露的上身凹凸有致的線條,溫暖著他們寬大的肩頭與結實的胸膛。我不禁為我之前對他們的想法感到羞愧。一個人的人生是否精彩,不體現與他所做的工作是否體面,而在乎他們自己用雙手創造出來的價值。若是沒有了他們,那么那些在辦公室里的所謂成功人士,也只是一個擺設。至於他人的生活是否有價值,只有勞動者自己才能體會。旁人沒有資格評價。
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夏日正午,在這個剛剛勞動完後的疲憊中,我開始為我從前所認為的長大而感到可笑。然而在這一刻,也只有這一刻,我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