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不要學生讀《優秀作文選》
常有家長問我：孩子作文寫不好，要不要給孩子多看看《優秀作文選》?
對此，我的回答是：偶爾看看可以，但不必作為範文來學習。
學生只有閱讀有品質的書，才能給寫作以無窮的滋養。其他的且不說，如果能把課本上的那些經典作品中的技法真正掌握好了，主題理解真正豐富了，寫好文章應不在話下。這也是一篇篇課文要慢慢教和學的原因之一。我們都要捫心自問，是不是已經把課本都“真正”學好用好了。問題是，這些經典文章，卻常常被當作“課文”一學了之，肢解成一個個雜亂無章的題目，應付幾個閱讀理解的考點，似乎就萬事大吉，這不僅是對經典文本的戕害，也對學生從閱讀中啟迪寫作路徑有懸置的嫌疑。倘若囫圇吞棗，不求甚解，淺嘗輒止，就將課本束之高閣，那么，課本的作用，就像鮮花送到牛唇邊。其實，我們可以據此梳理出若干寫作方法。試想，要想立意有深度，揣摩揣摩魯迅，眼界就高遠了;要描寫有技法，模仿模仿朱自清的《春》，幾乎可以囊括;要想構思篇章結構，借鑑借鑑宗璞的《紫藤蘿瀑布》，還不會首尾呼應嗎?要想情感產生波折，體會體會季羨林的《幽徑悲劇》，就懂得文似看山不喜平;要想學習細節描寫，細讀細讀《孔乙己》中的“手”“排”“摸”，就不會追逐空洞的“大手筆”，而會從小處著手;要想掌握側面描寫，那么《口技》中賓客觀眾的表現不是最好的範本么?
我不否認，《優秀作文選》中，確有優秀作文。但在教學中，我之所以從來不提倡學生看“優秀作文選”，是因為在我看來，學生作文中的某些“學生腔”，正是要努力擺脫的。
我所謂的“學生腔”，有這樣幾種表現。
一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有學生寫《這裡也有快樂》，寫“做手術也有快樂”，我覺得莫名其妙。一位基礎較好的學生跟我辯解，確實是有“快樂”，因為她喜歡聞消毒水的味道、喜歡看白大褂、喜歡住醫院的病床……這個孩子倒竹豆般，連續說了好幾個“做手術”的好處，我一下子被鎮暈了，這不合常理啊。
一次，黃厚江老師在作文課上，就委婉地指出了學生作文中的一個問題。有一學生寫“掃墓也快樂”，而且還振振有詞，說是確實喜歡，並上升到“生命”的高度。黃老師就告訴這位同學，作文需要“接地氣”，不要凌空蹈虛。
有的學生作文，家人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悲情人物，他的爸爸被寫“死”了，唯一疼愛他的爺爺也被寫“死”了……
還有學生，總是喜歡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特別鍾情柳永、李清照、林黛玉、虞姬等才子佳人，這些古代小資，每個細胞都是他寫作時的“下酒菜”。
我不得不告訴孩子，抒情也要基於“人之常情”，不能“為賦新詞強說愁”。
有人誤以為，寫作文就一定是“高大上”，其實生活中哪有那么多重大重要的事情。我告訴學生，作文不是自娛自樂的“自由創作”，不是日記本上的自我宣洩，是在規定時間內完成規定內容，而且要寫給人看並且要考量分數，要顧及到閱讀者的一般感受。而藉助雞湯文字來泛濫抒情，其實是思想貧乏的表現。
二是“文藝腔”。
請看這樣的文字：
薄衫相挽，清雨微朦。彼時花開，淡白傾城。於我所好，更青睞於晚間漫步。漫步，是心靈的自由，淡澄的月光，可以洗淨皮囊世俗的鉛華，讓雜亂無章的神經遞質變得舒緩而和諧。晚間，有的莫過於清風水波，樓台亭榭間，黑瓦白牆處，灌木叢生前，微聞搖搖曳曳的芬芳，牽染著明澄的情愫溢散在腔腸，靜看春月繁華的溫柔謝幕，卻不覺月光韶華，層林盡染。月，揮灑著秋水般的銀光，領著我漫步池畔，一切都似水洗過般的清亮，天幕間凝滯的零散繁星掩映著一個匆匆奔跑的虛影，雲彩蒙蔽了月光，喧鬧聲漸漸明朗，一群嬉戲的兒童奔跑在林間，悅耳的笑聲縈繞在耳畔，在風中忽遠忽近，忽大忽小，伴著細碎的踩水聲，化作了風本身。也不知何時，林間摻雜著些許綠黃色的光點，或是葉間，或是雕欄之上，是從未有過的明朗，我本想伸手觸碰，卻怕被熾熱的光源灼傷，只是靜待一旁，觀其變化。
這是我摘錄的一段學生作文文字。初看之下，是不是有種怦然心動的感覺?繼而會不會又拍案叫絕?那么，請告訴我，總共500多字的文章中，這近400字到底想表達什麼?
北京大學中文系副主任、博士生導師漆永祥對20xx年“創新作文大賽”解讀時指出：“我經常跟中小學生講，作文不是炫技之所，不是濫情之地，作文是一個人語文素養與能力的集中體現。”(《中國教育報》20xx年9月7日第12版)北大教授、原中文系主任溫儒敏先生曾在《羊城晚報》有篇文章，建議語文老師“寫作教學儘量避免‘兩不’：不把‘文筆’當做第一要義，不教或者少教‘宿構作文’。”溫先生指的作為“第一要義”的“文筆”就是“文藝腔”。所謂“文藝腔”，溫先生指出有這么幾個共同點：多用排比、比喻;喜歡洋洋灑灑列數古今人物典故名言佳句，顯示有“文化底蘊”;堆砌詞藻，走華麗的路子，大話空話多，炫耀文筆，很少是樸實、清晰、親切的一路;預設開頭結尾，彼此雷同。(《羊城晚報》20xx年09月23日)
文藝腔太足，其實是文風不正的表現。這些文字故弄玄虛，東拉西扯，要把這些虛張聲勢的文字擠乾水分，留下一些乾貨。
對於喜歡文藝腔的學生，我的建議：一是肯定他(她)在語言文字上的用心用力，肯定其在閱讀積累上的高人一籌;二是要關照其要從華而不實的辭藻堆疊中走出來，用清新真摯、樸素雅潔的語言(切忌生造詞語)，用當代題材與現實生活中所聞所見，寫自己所思所想，而不是杜撰遙遠的“故事”，或虛無縹緲的抒情，或者無心無肝地空發議論和讚美時代。
我們的作文教學第一要務是文通字順，有一定的思想內涵，然後才談得上其他。文學性、文筆等，不是作文教學的第一要義。學生的作文，要少一些文藝腔，多一些智性表達。
三是“套路化”。
有一次，我請學生讀自己的作文。第一個學生讀到自己的作文，寫的是“雨中送傘”;第二個學生還是寫的“雨中送傘”;第三個學生說，老師，我就不讀了吧?因為我也是寫的“雨中送傘”。學生聽了都笑了起來。
剛接手初一時(現在還有)，學生的作文中，大面積出現“番茄炒雞蛋，半夜去醫院，雨天來送傘”這三大主題，無論出什麼樣的題目，學生總能繞到這些套路上去。套路不是一般的深啊。現在推廣了，學習一種樂器，訓練游泳，跟著父母跑步，釣魚，下棋，做義工……無論什麼素材，什麼格局，只要有一篇佳作問世，那么仿作者如過江之卿，每次考試下來，閱卷老師都發現很多文章似曾相識。學生們看透了作文的某些套路程式，認為無非就是所謂信心、希望、信任等一套不變的主鏇律，如碰到“成功”或者“挫折”之類題目，將平時準備好那些素材套路往上一套，開頭結尾點點題就可以了。於是有的學生考了高分，也看不起自己，“喜分數之高，悲文章之差”，知道就那么回事。有些學生慨嘆，“長期寫著華而不實或者自己都難於相信的文章，又何來心靈的慰藉與淨化?”
就我所知，那些作文冠以“優秀”或者“滿分”的小作者們，在介紹經驗的時候，往往都會說，是讀了大量高品質的作品而日積月累的，是因為勤於練筆而“妙手偶得之”，卻鮮有學生說自己是讀了“優秀作文選”而寫出好文章的。道理很明了，“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我希望學生能從大家作品中學習語言文字表達和汲取精神養分，而不是沉浸在學生腔中“近親繁殖”，不能自拔，畢竟，蘿蔔燒蘿蔔還是蘿蔔。如果燒蘿蔔加一些排骨，湯味兒就不一樣了。有些情形更令人哭笑不得：有時老師讀到一篇讚嘆不已的好文章，就在我們為之擊節讚嘆之時，突然發現小李和小趙兩同學的作文一模一樣，一字不差，甚至連文章的題目都一樣。原來，他們的作文都是從某本《優秀作文選》上抄的，還很悲劇地抄了同一篇……
所以，我覺得《優秀作文選》中的好文章，偶爾看看是可以的，但不應淪為作文“學生腔”套路而作繭自縛。過分依賴，一味模仿，甚至背誦出來以一篇應百篇，都不利於健全的情感與人格的培養，還可能養成說空話大話的弊病，敗壞了學生語文學習的胃口。
本文作者： 梁增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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