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的時候任何一點點響動都會勾起人心裡的癢蟲。回想起遙遠的早上,一定會去打兩個小時籃球,中午吃媽媽做的四季豆燒肉,下午樓上的鄰居總會開始練鋼琴,晚上要去一樓劉老師家學英語。安托山工地多了起來,會想起以前住在工地對面,鋼管落地的巨大響聲讓還是幼兒的我驚醒,導致我現在也很害怕忽然的巨響,或者有人大聲說話。記得的事情有很多,平時卻一件也想不起。
一
從小我就很喜歡火車。
我住在一個火車拉來的城市,兒時記憶里從來不缺火車。蒸汽的,黑色大塊頭,頂上冒著白色的蒸汽煙霧,筆直的連桿帶動紅底白圈標識的鋼鐵車輪,一步一步碾壓鐵軌前進。內燃的,綠皮紅皮都有,比蒸汽快,一樣哼哧哼哧地往前開。有時拉紅皮有時拉綠皮的車廂,車窗里時不時扔出一些瓜子殼與橘子皮。有時拉的是沒有蓋的貨車皮,載著煤,火車頭像是喘著粗氣的縴夫,每一步都陷進土裡。
我有個心大如牛的爸爸,經常帶我去鐵軌邊。我們總是站得離鐵軌很近,幾乎伸手就能碰到那些冰冷又沾滿風塵的車廂。爸爸說我聽到火車呼嘯而過我就會非常安靜,死盯著鐵軌發獃。到現在我腦海里還經常浮現,列車一節一節均勻地從我眼前閃過,車廂之間的空隙到來得像計時器一般精準,車廂末尾偶爾飄出一些不明液體灑在石子上。列車車輪會鏽蝕,但和鐵軌接觸的部分永遠鋥光瓦亮。
我問爸爸,當時你怎么保證我不會一頭栽到鐵軌上?他說,我就騙你火車太快了,離得近了會被火車吸走。我怎么也想不起大學教授的爸爸會這么幼稚的說辭,只能回憶起火車朝著遠方開去,微風拂面。
第一次看《猜火車》的時候很疑惑,難道火車不都是在鐵軌上在固定的時間朝著固定的方向以固定的速度前行嗎。從來沒有見過忽然倒退的火車,從來沒有見過忽然急轉彎的火車,更沒有見過忽然飛起來的火車。
疾馳的火車和鐵軌,牽著我的爸爸,遠處忽閃的信號燈以及時不時震耳欲聾的汽笛聲,構成了我對家鄉的最初印象。爸爸那時候可能是長頭髮,指向火車離開的方向,茶色眼鏡下的表情無法捉摸,嘴角微張,嘴唇乾涸,顯得有些恍惚。記憶里的畫面總是布滿日子留下的顆粒,劃痕,忽明忽暗。天空粗糙得像塗在沙子上的顏料,耳邊還有唱針摩擦膠盤的聲音。
當然這些都有可能是我的臆想,三四歲的孩子還能記得些什麼?
二
我也說不上來自己是否喜歡嘈雜的綠皮硬座車廂。那裡有市井傳奇故事,有上達天聽的小道訊息,有世俗的家長里短,有零食,有水果,有果皮和果丹皮。還有扁擔,板凳和坐在板凳上皮膚黝黑的老鄉。這是個新奇的世界,這么多陌生人,說著不同的方言,卻在一個密閉的空間。可長大之後這個世界忽然變得令人不耐煩。大學畢業時去上海面試,買不起機票的我只能坐14個小時硬座。一路上陰雨綿綿,空氣悶熱,打牌聲不絕於耳。我心事重重卻因為擁擠的座位無法入睡,最可悲的是,手機還沒電。一宿下來,人如喪家之犬,趕緊摸到朋友家倒頭睡了一天。回長沙時立馬買了張朝發夕至的動車,從此再也沒有進過綠皮車廂。
聽說爸爸說,千禧年暑假我非要吵著回老家。那個時候回老家還很麻煩,坐六個小時硬座還得轉兩個小時汽車。爸爸拗不過,只得帶我坐早上5點的火車。媽媽打著哈欠從車窗遞早餐進來,我卻睡意全無,盯著朦朦朧朧的站台發獃,好像知道有什麼東西在等著我似的。
夏天在大悶罐子裡呆著可不好受。空氣中永遠瀰漫著汗味,雖然坐在窗邊也架不住人摩肩接踵,換氣速度遠遠跟不上蒸發。爸爸一直在給我講故事,關於沿途經過的地方,衡山上的忠烈祠,雁回頭,歐陽海,陶鑄,碑林,筆魚。我爹經常說起歐陽海,應該是他們那個年代的集體記憶,可我感覺自己是攔在鐵軌上的那匹烈馬。
那個夏天我終於知道了自己的老家有多美。素來只看過冬日的她,門關戶閉,朔風蕭索,荷塘里一片破敗,除了年前最後一次早集,只有零星幾家早餐店還開門,十點一過便也沒了影。沒有人上街,大家圍在爐火邊打麻將,不摸牌的時候手都懶得從爐邊移開。夏天卻截然不同,家家戶戶都大門敞開,老人們搖著蒲扇坐在乘涼椅上閒聊,小孩肆無忌憚地追逐玩鬧。荷葉田田,密得幾乎看不到水面,池塘邊的樹也恢復了生機,商戶們圍著荷塘擺著攤。我也終於知道了,家宅門前那幾根枯藤在夏天竟然是葡萄樹,葡萄葉子遮住了劇烈的陽光,在門前圍出了一方清爽,自家種的葡萄更是鮮活水靈。讀建築學才知道,這叫“灰空間”,名字性冷淡,現實卻是滿眼的鮮綠。
那個夏天我也遇到了的第一個寵物,也是最後一個,一條叫黑子的純黑色中華田園犬。小時候被大狗追過,所以我一直很懼怕狗。但我一點也不怕黑子,而第一天對我這個“陌生人”黑子也沒有表現出過敵意,和他便毫無緣由地建立起了親密的關係。我睡在客廳的吊床上,他就睡在我身下;早上和他一起出去遛彎兒吃早餐,我把粉里的排骨分給他;下午爺爺帶著我和他一起去湘江邊釣魚,夕陽把他純黑的毛髮染了一層金色,他就安靜地坐在我身邊,看著江水發獃。晚上把釣來的魚稍稍一煎,撒點自製的辣椒麵,香氣撲鼻,魚自然要分一條給黑子。吃剩的飯菜就往葡萄藤下一堆,又是一份養料。我和黑子就坐在家門口啃著冰棍看著天慢慢變得深藍,再變得漆黑。
過了一個多月,學校開學,我便告別了夏天的老家。聽說黑子在我走後米水不進,去世了。從此我再也沒有養過寵物。
三
國小我一直在外婆家度過,過了馬路就是學校,每天生活單調固定,連上學放學路上碰到的人都相差無幾。有時候我會為了和班上漂亮的女生多走一段路特意繞遠一點,讓在馬路對面等我的外公摸不著頭腦。
國中第一個寒假是我第一次長時間住在自己房間。我唯一能記得的就是深夜悠長的汽笛,仿佛沉睡的人聽到警世鐘聲,猛然睜開眼睛。透過臥室的玻璃,我看見一列明亮的方塊緩緩走過,背景是昏暗低矮的城市天際線。火車經過城市的時候會放慢速度,進站之前會連續鳴笛,一聲聲嚎叫費勁全力從氣腔中噴涌而出,撞開涼入水的夜空,來到你面前。然後是哐當哐當,車輪碾過鐵軌變形縫的聲音,仿佛百鬼夜行,來自土地的夜行幻影從你眼前魚貫而過,歸於黑暗。汽笛聲接連不斷,不斷撩撥著這個少年不安的心弦,哐當哐當的金屬撞擊聲,仿佛催眠曲,描繪著一幅幅不可言說的幻夢。
我相信我的鄰居們每天和我看到和聽到的東西都一樣。我們這一棟樓會一起帶著偏振鏡看日食,但從來不會說起房子北面那條京九線。唯一一次從鄰居們口中聽到鐵軌是初一時我們一幫發小看完電影被搶劫,劫匪是和我們差不多大的一群孩子,帶著刀把我們從電影院門口逼到了鐵軌邊。報警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們這個地方叫月湖,湖就在鐵軌邊上。
汽笛和移動的窗戶是我最深的記憶,他們很美,美得有一種擷取人心的力量,緊緊地抓著你的心臟跳動。從漆黑中來,到漆黑中去,帶著光亮和聲音,汽笛聲就是塞壬的歌聲,帶你去無法回頭的未知之地。他們無法屬於白天,陽光會讓一切都變得具象,移動的窗戶會變成火車,而暗中變化的背景則變成了醜陋的老房子。
爸爸小時候竟然帶我那樣近距離地靠近那條鐵軌,只是那時候我看不到車廂上的窗戶,只能看到一路排泄的車廂。我現在遠遠地看著她,仿佛這是整個城市的活力之源,因為透過窗戶我每天看到的是一樣的樓房,一樣的樹木,甚至一樣的人。
那時我剛從家到省城讀書,在國小幾乎無所不能的小聰明在全省最好的學校毫無用武之地,每天都在看著自己慢慢變得平庸。要強的我自然不會知道,這只是一切衰敗的開始。
數年之後兩次到重慶遊玩,我都會在江北的河濱公園呆呆地望著對岸山坡上下翻滾的重慶捷運,從房子裡穿出來又穿到另一座房子裡。我喜歡看列車移動的樣子,在我腦海中鐵軌編織出來一張網,列車在網上不斷來回,網眼裡有高樓大廈,男人女人。
四
建築系所在的校區叫鐵道校區,系原長沙鐵道學院。我畢業之後學校還煞有介事地拉了個蒸汽機車頭放在女生宿舍前的草地上,和記憶中的機車頭沒什麼區別。那片草地我一直想在上面做戶外音樂會,學校一直不批。還是拉小提琴的同學老謝瀟灑,不插電,隨便找箇中午就能表演。
讀書的時候家裡遭了些變故,要搬離原來的房子,住到外婆家去。能聽汽笛的房子是一套很好的房子,90年代裝修的時候就用了全木材,很溫暖。家裡人也一直很愛惜,房子保護得很好,樓道里開始大片掉漆的時候家裡還和新的一樣。我自然是很喜歡這裡,可是拗不過命運,再多不捨也只能在腦海里。
最後一次整理時我很給她拍了一套照片。媽媽種在廚房窗台上的金桔樹,明亮的客廳餐廳,一整面牆的書櫃,還有我聽汽笛的視窗。小時候不曾想過會離開這個溫馨的地方,總想著困頓還有這裡,可以聽著廣播盯著窗外的火車,便會得到莫大的慰藉,只是沒想到這個坎把我心裡小小的避風港都連根拔起了,只得苦笑。20xx年冰災,京九線封閉,雖然我們家在高校沒有停電停水,但窗外沒了火車經過,總覺得這年冬天安靜得可怕。外界的災禍離我萬里,卻也有切膚之痛。
大學畢業,和異地的女朋友分了手,來到深圳工作。年復一年,道路,房子,認識的人,家鄉熟悉的東西越來越少。高鐵很方便,我卻很少回家。我喜歡家鄉的一切,可是聽不到火車的轟鳴我感覺自己是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回家過年時我喜歡站在離鐵軌最近的橋上,鐵軌從我下方穿過,換了個角度看著這套鐵軌,聽著火車的嚎叫從不同的方向撲了過來,才感覺有一絲熟悉。白雲蒼狗,唯獨這條鐵路持之以恆地忙碌。
長大了也知道,現在這個體重火車開得再快也不會把我吸走。高鐵疾馳而過的勁風,颳得臉生疼,激起的聲浪也晃得人七葷八素。高度工業化的,子彈頭形狀的火車頭把一切機械的痕跡包裹得嚴嚴實實,沒有一絲縫隙。那牽引十六節車廂,兩千多人的力量仿佛從虛空中來,魔法一般將人帶到三百公里的時速。我甚至一度懷疑動車沒有車輪,不然我怎么聽不到熟悉的一聲聲哐當哐當。我們切斷了自己與力量的聯繫,任由力量帶領我們,漂浮著通向未知。每次在站台上看著那些白色的身影呼嘯而去,明明和以前一樣向著不知道的地方疾馳,可隱隱覺得這條鐵軌到不了我想去的地方。
即使事物不存在了,它還能以經驗的形式被我們感知,而且這個感知是私人的。我在深圳的窩,背後是萬科的工地,非常偶然的時候會有重型卡車鳴笛,很像往日裡聽到的汽笛。聲響如勾魂香,一個瞬間,那些移動的明亮方塊,在徹骨的黑暗中移動的場景;陽光照在木地板上暈出一層橙色的光罩;廚房窗台上酸甜的金橘;全都涌了過來,把我沖得七零八落。我看著窗外的殘陽如血,第二天有GRE考試,我拍了下來,唱了一首歌,為自己加油。雖然最後考得極差。
每天晚上充斥著汽笛聲,明亮的緩緩移動的視窗,昏暗低矮的城市也許最後只會存在與我的記憶中,甚至會因為我內心的扭曲而變形,成為我心裡揮之不去的應許之地。可她確實沒有辦法重現,無疑這是我無法抵達的鄉愁。我猜每個人都有這么一個地方,她藏著你所有的快樂,悲傷,恐懼,希望,迷茫,愛情,失落,友情,背叛,正面的,負面的,深入你的神經,你的毛細血管,你的每一根汗毛。他們都在呼吸,和這個幻象擁有同樣的頻率。即便如此你也只能看著她,想要接近時卻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阻擋,任憑你歇斯底里地喊叫,捶打也無濟於事。像戀人間分手,無可挽回,她走得決絕,你就是把心掏出來,她也只是拿來下酒。
即便如此,我們為何深沉地愛著回憶,試圖從中獲得無上的快樂?大概是我們除了她,一無所有。
本文作者: 鯨落 (公眾號: 十二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