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雨持續有幾天了,天地之間煞是淒涼,讓人頓生惆悵。清明時節眼看就要到了,沐著雨,想著小杜的清明詩,像是為了完成一個美麗的夙約,注定要在這時上一趟山的。
祖母離開我們已近二十個年頭。這之間時遷歲轉,情隨事遷,由於一直忙於異地求學和生計奔波,也便一再錯過清明,心中難免不安。那天,剛給學生上完課,我就往山上趕,同行者有父親和我的三位叔父。那山倒有個好聽的名字——熊山,但確實名不副實,這山不但沒有虎的背熊的腰,還有點兒微微的含蓄和羞澀。
小的時候曾經來過,故而算起來我和熊山談得上是故交吧?因為那時家裡有塊田園就在這山里,多半種些地瓜、花生,我便常隨父母來此耕作,所不同的是,當時我是在母親背上的,總是隨著母親的勞作一顛一顛的。那時的我決然不知父母生計的艱難,只當是一種天然的搖籃,然後在母親有節奏的耕作中酣然入睡。我的童年有一部分時間便是藏在這山上的花紅草綠當中。那時,這裡桃榮李茂。陽春三月,桃花李花初綻,一片紛繁,招蜂惹蝶,煞是好看。只是這裡地處幽僻,青山連亘,人煙稀疏,終因其境過清而令人不勝荒涼之感。現在不同了,已有人先後蓋起房舍,在此承包山林,種植果樹菜蔬,養殖家畜等等。比起以前,今日桃園熱鬧是熱鬧了,卻少了許多古詩詞中應有的意境。
依然是那首《清明》,小時既能成誦的“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當可令人多少知道一點古清明的味道吧?在古人眼裡,清明似乎不該沒有雨。民間有人把雨戲稱為“無根之水”,實在也是一種生動的描述。我想,這雨就那樣飄飄灑灑的,不正對應著行人那種有著落感的懸浮狀態嗎?人生短暫,再怎么長命百歲,亦不過是白駒過隙罷了,誰能說得清楚究竟自己根在何處?難怪這時行人們一個箇中流感似的斷起魂來了。滿目淒迷,一臉茫然,真不知這場雨何時下完才好!而這時,山迴路轉,林中忽現一個垂髫小兒,一手牽牛,一手指向那若遠若近的村落,告訴你:“客官,那邊就是有名的杏花村了,好酒有的是。”客官心中一喜,總算有著落了!可是,酣酒真能買醉嗎?恐怕是“舉杯消愁愁更愁”吧?但他們不管,先來個“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待到“料峭春風吹醒酒”之時,長袖拂風,“回首向來明晦處”,歸去,或許“也無風雨也無晴”了。
我總覺得,似今天,前面應該有個叫“杏花村”的地方,而清風陣陣,可供薄酌或豪飲。只不過,那個真稱得上“愁”的下酒菜在現在的清明節里恐怕已成絕譜了吧?更何談斷魂呢?像今天,在這個被民間稱為“鬼節”的清明,聊備供品,一壇陳酒,兩炷清香,外加幾串紙錢,心存感念,以一種最簡潔的方式完成祭奠大禮,豈不是好?諸神靈如若地下有知,恐怕也不至於求全責備地去計較太多的悼亡程式吧?於是“清明”這個稱呼,承受的重量似乎就大了。你不見有那么多人,再怎么忙也要放下手中的活兒,選擇今天,於千里迢迢之外,趕往祖先靈前,把古人三年的情感分量(語出“守孝三年”之說)壓縮為半天的一盡衷情嗎?山轉林現,噠噠的馬蹄聲加速或減速為車鳴。以車代馬,讓這種稱作“摩托”的現代坐騎放行於現代的山林之中,倒也不失輕悠。林中鶯聲婉轉,草色青得逼眼奪目,花香清淡,楊柳風吹面不寒,一頁一頁隨著車速被翻過去了。
我們一行五個來到熊山,一陣好找,但見祖母的棲身之處已是雜草及胸,蟲鳴啾啾了。父親小時候慣使鐮刀,今天仍是“寶刀未老”,再加上我們幾個,一會兒時間便整理妥當。我們將供品悉數奉上,一一行禮。而後,就墳前那塊草地上坐下,或談生意,或報收成,或言仕途,或談人生,倒也暢快。臨了,父親說:“逸兒,再過來給你祖母叩個頭吧!你祖母一直希望我們兄弟幾人能有一個考上大學,出人頭地,為祖國爭光,只可惜她走得早,看不見了,她要知你已大學畢業,可高興哩!”我心裡不由得一片茫然,依稀記起明代歸有光《項脊軒志》中所寫的祖母對兒孫的諄諄教誨。於是我又想起了那句話:祖母把希望寄托在父親身上,兒子把希望寄托在孫子身上……如是反覆,子子孫孫在進行一場傳遞希望的接力賽……我也不知道,父親所說的這個希望是不是該做個了結了。“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南宋愛國詩人的宏願,不在於死後親人要對他牽腸掛肚,朝思暮想,只是希望自己平生所盼的美好心愿能早日實現。我想,這也應該是每個篤實的老人臨終時常有的心思和牽掛吧?而作為祭奠他們英靈的最大厚禮該莫過於早日實現他們的宏願了。
如此想著,不覺已至日暮時分。回首處,但見群山默默,桃花依舊笑著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