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詩歌賞析兩首

(一)金銅仙人辭漢歌

李 賀

【原序】魏明帝青龍元年八月,詔宮官牽車,西取漢孝武捧露盤仙人,欲立置前殿。宮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唐諸王孫李長吉,遂作《金銅仙人辭漢歌》。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①。

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②。

魏官牽牛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③。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④。

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⑤。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⑥。

【注釋】

①茂陵:漢武帝墓,在今陝西興平縣東北。劉郎:指漢武帝劉徹。秋風客:悲秋之人。漢武帝曾寫《秋風辭》。開頭二句言已經死去多年的劉徹,經常騎馬出入漢宮,夜來夜去,早上就不見蹤跡。

②三十六宮:張衡《西京賦》說西京有離宮別館三十六處。土花:青苔。二句形容漢宮的荒涼頹敗。秋天雖也有桂花飄香,但無人賞玩,三十六宮之中到處都是青苔。

③千里:指把金人從長安移到洛陽,道路很遠。東關:指金人去的方向。二句言魏國官員拉著車直向千里之外的洛陽,長安東門的風非常硬,直射銅人的眸子。

④漢月:指月亮。鉛水:形容銅人的淚水。二句言銅人和明月相伴出了漢宮,這時銅人潸然流下鉛淚。

⑤衰蘭:正值秋季,所以說衰蘭。二句言只有凋殘的蘭花在長安道上。如果天有感情,它也會衰老的。

⑥渭城:原為秦都城鹹陽,離長安不遠。二句言荒涼的月色中銅人攜盤獨出,長安漸漸地遠了,渭水的波聲也越來越

(二)致酒行

李賀

零落棲遲一杯酒, 主人奉觴客長壽。

主父西遊困不歸, 家人折斷門前柳。

吾聞馬周昔作新豐客, 天荒地老無人識。

空將箋上兩行書, 直犯龍顏請恩澤。

我有迷魂招不得, 雄雞一聲天下白。

少年心事當拿雲, 誰念幽寒坐嗚呃。

元和初,李賀帶著剛剛踏進社會的少年熱情,滿懷希望打算迎接進士科考試。不料竟以避父“晉肅”名諱為理由,被剝奪了考試資格。這意外打擊使詩人終生坎酢2黃皆蠣,從此“懷才不遇”成了他作品中的一個重要主題,他的詩也因而帶有一種哀憤的特色。但這首困居異鄉感遇的《致酒行》,音情高亢,表現明快,別具一格。

“致酒行”即勸酒致詞之歌。詩分三層,每層四句。

從開篇到“家人折斷門前柳”四句一韻,為第一層,寫勸酒場面。先總說一句,“零落棲遲”(潦倒游息)與“一杯酒”連綴,略示以酒解愁之意。不從主人祝酒寫起,而從客方(即詩人自己)對酒興懷落筆,突出了客方悲苦憤激的情懷,使詩一開篇就具“浩蕩感激”(劉辰翁)的特色。接著,詩境從“一杯酒”而轉入主人持酒相勸的場面。他首先祝客人身體健康。“客長壽”三字有豐富潛台詞:憂能傷人,折人之壽,而“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七字畫出兩人的形象,一個是窮途落魄的客人,一個是心地善良的主人。緊接著,似乎應繼續寫主人的致詞了。但詩筆就此帶住,以下兩句作穿插,再申“零落棲遲”之意,命意婉曲。“主父西遊困不歸”,是說漢武帝時主父偃的故事。

主父偃西入關,鬱郁不得志,資用匱乏,屢遭白眼(見《漢書·主父偃傳》)。作者以之自比,“困不歸”中寓無限辛酸之情。古人多因柳樹而念別。“家人折斷門前柳”,通過家人的望眼欲穿,寫出自己的久羈異鄉之苦,這是從對面落墨。引古自喻與對面落墨同時運用,都使詩情曲折生動有味。經此二句頓宕,再繼續寫主人致詞,詩情就更為搖曳多姿了。

“吾聞馬周昔作新豐客”到“直犯龍顏請恩澤”是第二層,為主人致酒之詞。“吾聞”二字領起,是對話的標誌;同時通過換韻,與上段劃分開來。這幾句主人的開導寫得很有意味,他抓住上進心切的少年心理,甚至似乎看穿詩人引古自傷的心事,有針對性地講了另一位古人一度受厄但終於否極泰來的奇遇:唐初名臣馬周,年輕時受地方官吏侮辱,在去長安途中投宿新豐,逆旅主人待他比商販還不如。其處境狼狽豈不比主父偃更甚?為了強調這一點,詩中用了“天荒地老無人識”的生奇誇張造語,那種抱荊山之玉而“無人識”的悲苦,以“天荒地老”四字來表達,可謂無理而極能盡情。馬周一度困厄如此,以後卻時來運轉,因替他寄寓的主人、中郎將常何代筆寫條陳,太宗大悅,予以破格提拔。“空將箋上兩行書,直犯龍顏請恩澤”即言其事。主人的話到此為止,只稱引古事,不加任何發揮。但這番語言很富於啟發性。他說馬周只憑“兩行書”即得皇帝賞識,言外之意似是:政治出路不特一途,囊錐終有出頭之日,科場受阻豈足悲觀!事實上馬周只是為太宗偶然發現,這裡卻說成“直犯龍顏請恩澤”,主動自薦,似乎又慫恿少年要敢於進取,創造成功的條件。這四句真是以古事對古事,話中有話,極盡循循善誘之意。

“我有迷魂招不得”至篇終為第三層,直抒胸臆作結。“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主人的開導使“我”這個“有迷魂招不得”者,茅塞頓開。作者運用擅長的象徵手法,以“雄雞一聲天下白”寫主人的開導生出奇效,使自己心胸豁然開朗。這“雄雞一聲”是一鳴驚人,“天下白”的景象是多么光明璀璨!這一景象激起了詩人的豪情,於是末二句寫道:少年正該壯志凌雲,怎能一蹶不振!老是唉聲嘆氣,那是誰也不會來憐惜你的。“誰念幽寒坐嗚呃”,“幽寒坐嗚呃”五字,語亦獨造,形象地畫出詩人自己“咽咽學楚吟,病骨傷幽素”(《傷心行》)的苦態。“誰念”句,同時也就是一種對舊我的批判。末二句音情激越,頗具興發感動的力量,使全詩具有積極的思想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