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童年那隻溜達狗

10號、11號國小期末考試,因為倒考場,四、五、六年級的學生在10號放假一天。9號晚課的時候,育紅國小六年二班的高玲玲說:“老師你明天白天能再給我們上一天課,領著我們複習複習嗎?”學生學習的積極性空前高漲,我沒有理由拒絕,我說:“行,明天白天免費為你們進行考試前最後一次複習,明天沒事的同學願意來的就來。”於是夏迎雪、田碩、郅濤等紛紛要求一定來。

或許有種最後一課的感覺,課堂上孩子們聽得都很認真。先複習數學,我把全冊書的重點、難點都複習了一遍,不知不覺兩個小時過去了。孩子們累了,說要下課一會兒,我說好。高玲玲忽然說起今天她在大街上看見一個女的牽著一隻蝴蝶犬,很小很小,臉上長著蝴蝶形狀的斑紋,可好看了。夏迎雪接著說她們家附近有養臧獒的,高大威猛,可嚇人了。田碩也說起她家住平房的時候,她曾收留過一隻流浪狗,髒乎乎的,但她很喜歡。孩子們說起這些都眉飛色舞,尤其田碩把在大街上無家可歸沒人要的狗稱作“流浪狗”,我忽然就感覺“流浪”這個詞是多么的可愛多么的有情調啊。

由這個流浪狗我跟學生說起了農村散養的雞現在飯店叫溜達雞,接著我又說起在以前農村家家養狗,狗都不拴著,狗們天天滿村子亂跑亂躥地溜達,然後我忽然就想起了我小時候家裡曾經養過的一隻黃色的溜達狗。一說到我家養過狗,孩子們更是瞪大了眼睛,非讓我講講,於是我就講起了我家的溜達狗。

開始講的時候,總感覺有些彆扭。我以前給學生講作文的時候,講過寫小動物,孩子們寫作文都寫自己家養過的或見過的小貓、小狗、小兔、小王八什麼的。他們寫起作文來,小動物們都有個名字,什麼咖喱、毛毛、多樂、阿貝、咪咪什麼的。可我家的狗沒有名字,我家的狗實在太普通了,它是條母狗,就是農村常見的普通的笨狗。黃色的毛,只有腦袋上的眼圈周圍有點黑斑。高興的時候搖尾巴,見到陌生人汪汪地叫,一點特殊的地方都沒有。為了講述起來方便,我現在給它起個名字就叫它阿黃吧。

我也不知道當時家裡為什麼要養它。狗能看家,但那時候我家的阿黃常常出去遛達,也不怎么著家,再說那時候農村家家夜不閉戶,出外大門不上鎖,沒什麼賊可防的,好像養狗並沒什麼理由,但那個時候家家都有狗,我家也養了一隻,或許就是順應風俗吧。

阿黃給童年的我提供了很多樂趣。我很喜歡它,在它面前,我是不折不扣的主人。那時候我們小村10多戶人家,孩子卻二三十個,晚飯後,我們都愛聚在一起玩,那個時候沒有任何有意思的娛樂項目,藏貓貓、打關、打紙牌等遊戲玩的次數多了也容易產生厭倦感。現在想來最有意思的應該是賽狗了。參賽的孩子都把自己家的狗領來,排在一條起跑線上,在一百多米外拉一條繩子,看誰的狗先跑到。這個遊戲雖然很刺激,但往往並不能順利舉辦,有的狗不配合,不願意參賽,拉不到比賽現場。即使是被抱來,放在起點上,該跑的時候還是不跑,跑也是跑回家,狗的主人只得邊罵邊追。

我家阿黃也不怎么配合。但我有辦法,我拿一塊乾糧逗引著。我拿著乾糧在前面走,阿黃聞著味在後面搖著尾巴跟著。到起點我給它一小塊,它吃了後我拍拍它要它怎樣它就怎樣。然後我跑到終點。比賽開始我拿著乾糧勾引阿黃,阿黃就拚命朝我跑來。但也有這種情況:我拿著乾糧往終點走,阿黃也要跟著走,沒辦法,我先讓夥伴摁著它,不讓它跟著。但也因此發生過夥伴因為按著阿黃而被咬的事。後來我又想了一個辦法,比賽一開始,我用力把我的乾糧扔向終點,結果是所有的狗都追著我的乾糧飛奔而去,所有狗的參賽積極性都被調動起來,於是,這場比賽相當的成功。

我跟阿黃的關係是相當好的。阿黃跟我很鐵,不管在哪裡見到我,阿黃都搖尾巴晃頭的,還不時舔舔我手表示親昵。我也見縫插針的訓練它。我訓練阿黃的方法是拿一點乾糧,先給阿黃看,然後放在它嘴上方,做出要給它的樣子,它要咬的時候,我就手往上提,它蹦起來,我就再往上提,這是訓練它的彈跳能力。還有,我常訓練它坐姿要優雅,我拍拍它的腦袋,厲聲喊道:“坐下”,它聽不懂,不坐,我就按它的腿,讓它坐。長此以往,阿黃竟也能聽得懂我的話,我拍拍它的腦門它就坐下。我也訓練阿黃的站功,我常常用兩手握著阿黃的兩隻前爪,讓它站起來,為了讓它站如松,我讓它背靠牆,拿一根木棍攔在前面,讓它前爪搭在木棍上。前段時間,我在電腦上看過一幅圖片,是一隻貓高舉兩隻前爪,站在牆角作投降狀,我就忽然想起了阿黃,阿黃那個時候的樣子跟這隻小貓一樣可愛。

我有時候閒著沒事也虐待阿黃,夏天的中午,阿黃在門洞子趴著,張著嘴喘粗氣,我睡不著跟阿黃並排趴在地上。我捋著阿黃的毛,阿黃就親切地舔舔我的臉。這個時候,我愛摸阿黃的鼻子頭。阿黃的鼻子頭黑色的,光滑的,又總是濕潤的,摸起來涼哇哇的感覺。無論我怎么摸阿黃的鼻子頭它都不反抗,低眉順目地讓我摸。有時候我用力捏住阿黃的鼻子,不讓它喘氣,它就張開嘴喘氣,我再握住它嘴,它就不停地打噴嚏,即便是這樣它也不咬我。

無論我怎么欺負阿黃,它還是忠心耿耿地追隨我。我去上學,阿黃搖著尾巴跟在我後面走,到了學校,我說你回去吧,阿黃不走,我只好低頭假裝要拿石頭打它,它才往家跑。在學校我下課的時候,偶爾也能看見阿黃在校園圍牆外溜達,但眼睛卻一直盯著我。晚上放學回家,阿黃往往第一個衝出院門,搖著尾巴迎接我,聞我的腳丫子,舔我的手。

我知道阿黃為什麼這么討好我,因為我經常餵它。那個時候,農村生活條件很差。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20年前我家的主食還是玉米面餅子、小米飯,吃次大米白面是改善;20年前,我家養的豬的主食是榆樹葉子浸泡的泔水,在泔水上面灑上薄薄的一層谷糠是為了逗引著豬多吃點;而阿黃就是生活在20多年前的我家,我十歲左右。那個時候,我印象中最好吃的東西是油餅。那個時候,我認為菜只是來客人才允許炒的,因為平時家裡吃的都是沒有油只有鹽的燉菜。那時候阿黃生活在我家,生活水平也好不到哪裡去。家裡人沒有餵狗的概念,它的存活全靠自謀食物,抓個耗子啦,吃點糞便啦,啃點骨頭啦,甚至每次餵豬的時候,都要把阿黃趕出家門讓它去溜達,怕它跟豬搶食。這樣,阿黃瘦得很苗條,腰很細,皮包骨頭,就像漫畫中的狐狸,腰細得就像一條線。

即便是物質條件很差,阿黃還是有正常的情感的。哪條公狗不鍾情,哪條母狗不懷春,我家的母狗阿黃也有感情,常年在外溜達,不知跟誰家的狗產生了感情,阿黃年年都要懷孕,生下一窩小狗崽。剛出生的小狗崽特別的可愛,毛茸茸、胖乎乎的,都還沒睜眼睛,只知道在阿黃懷裡拱著吃奶,一旦阿黃離開窩它們就尖叫。阿黃那么瘦,營養不良,奶水一定也不多,小狗崽們也餓啊。那時候當了母親的阿黃再也沒心思出去遛達,除了餓極了走出窩找點吃的外,就是在窩裡張開四腿,露出胸懷,餵自己的孩子。

但阿黃的孩子一個也沒能在世上存活,都被我親手遺棄了。那時候,農村的狗太多,家家都有,小狗崽沒人要。一家養一隻狗都顯得多餘,更不可能多養,而哺乳期的母狗食量又特別大,更能吃,總跟豬雞搶食,所以,阿黃生下小狗,母親就命令我把狗崽扔掉。

我是喜歡小狗的,我也可憐當母親的阿黃,但我還是要扔掉小狗。阿黃生下小狗後,性格變得暴躁,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它的孩子,我也不能隨意靠近,為了能夠把小狗抱出狗窩,我要採取策略。我找來乾糧,“班班班”地叫阿黃,阿黃聽見後,離開狗窩,我拿著乾糧走進屋,阿黃也跟進屋,然後我把乾糧丟給阿黃,關上房門,把小狗崽從狗窩裡揀出來,裝進一個袋子裡,飛快地跑到山上,找一個山溝,把小狗丟棄在那裡。面對不住地悽慘尖叫的小狗崽,我心裡也不好受,我找來柴草,用手給它們拍出一個窩,挨個親親它們,戀戀不捨的回到家,再打開房門,放出阿黃。阿黃回到狗窩,發現孩子不見了,焦急地各處尋找,還不時地用詢問的目光看我。家裡沒有,它就循著氣味往外跑去,往往是一會兒的功夫,它就找到了孩子,用嘴把孩子挨個叼回來,放回窩裡。不到半天,幾隻小狗崽就都被叼了回來。

小狗崽還是要丟掉。爸爸出主意讓我摔死小狗崽,再埋起來,我說什麼也不同意。我這次把小狗崽送出更遠,把阿黃關在柴草棚里一天一夜沒放出來。等第二天把阿黃放出後,阿黃直接衝出家門,好幾天沒有回來。等我擔心阿黃,到我丟棄小狗崽的地方去看時,阿黃正趴在我丟棄的那幾隻小狗崽身上,而那幾隻小狗崽早已經凍僵了,死去了,阿黃卻一直不肯離開。我走過去,抱起阿黃,阿黃目光呆滯,也沒掙扎,只把腦袋靠在我胸前,我想它一定知道這都是我乾的,它卻沒有怨恨我,只是自己傷心……

阿黃還是死心塌地地追隨我。它聽我話,跟我關係好在小村里是出名的,這也引起幾個夥伴的妒嫉,他們想辦法要教訓教訓我的阿黃。一年冬天,我的阿黃終於被他們陷害了。他們燒了一隻大地瓜,燒糊的地瓜散發著香氣,卻是外糊里生。他們把剛從火堆里燒過的地瓜丟給阿黃,阿黃叼起來卻再也放不下,被燒焦的地瓜外面火炭一樣燙,而裡面是生的,阿黃牙咬到生的地方,牙楔進生地瓜里,肉卻緊貼在炭火一樣的地瓜外皮上,阿黃想放放不下,被燙得發瘋一般亂跳亂撞,發出陣陣悽慘的叫聲。當終於甩掉嘴裡的燙地瓜後,阿黃已經滿嘴鮮血淋淋。回到家的阿黃趴在窩裡,不時地呻吟,當我發現受傷的阿黃時,心疼得直掉眼淚。我沒辦法,不知道怎么給阿黃醫治,也沒錢把它送到醫院,爸爸找來白酒,想給阿黃消消毒,但阿黃不讓父親碰它的嘴,酒瓶剛伸到阿黃嘴邊,阿黃一擺頭,酒瓶碰到了牙,一顆牙竟然連牙帶爛肉一起掉了下來。阿黃悽慘地叫著,我心疼得號啕大哭,一向堅強的爸爸也流下淚來。

阿黃什麼也不吃,總張著嘴,不停地呻吟,血肉模糊的嘴還發出腐朽的臭味。幾天后,阿黃已經奄奄一息了。爸爸找來收雞鴨鵝狗的小販子,談好價錢,阿黃被賣了10元錢。我剛講到這裡,夏迎雪突然哭著說賣了幹啥,它死了就給它建個墳埋上不就得了。那個時候,十元錢不是個小數目。村子裡的狗老了,都要賣掉,好像是天經地義,沒有什麼道理可講。

我也捨不得賣掉阿黃,而且聽販子說是要把阿黃賣到城市裡的飯店,勒死帶走容易。看著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阿黃,我忽然難過起來。我哭著進屋找出乾糧,放在阿黃嘴邊,阿黃聞聞,只是用微弱的聲音悽慘地叫,它嘴巴腫著,吃不下東西。我把乾糧放在自己嘴裡,嚼碎,然後用手團成小球往阿黃嘴裡送,阿黃還是甩了出來。我哭泣著撫摸著它的毛髮,阿黃感激地用頭蹭蹭我的臉,還費力地搖搖尾巴。

小販子終於要勒死阿黃了,他上前想把繩子套在阿黃的脖子上,但阿黃還是站起來擺出一幅拚命的架勢不讓販子靠前,爸爸拿起繩子過來,阿黃也不讓。最後,販子把繩子遞給了我。我捋捋阿黃的毛,阿黃低下頭一點也沒反抗,順從地讓我把繩子套在了它的脖子上。然後小販子把繩子的一頭系在一棵棗樹上,手裡攥著繩子的另一頭開始用力拽,等我哭著跑進屋裡躲起來的時候,只聽見屋外有阿黃劇烈的蹦跳聲音還有阿黃嘶啞的哀號。我跑出去,要再看看阿黃,卻發現就在這一會兒工夫,阿黃已經倒在地上,只有腿還在輕微地抽縮。阿黃死了,在它最信賴的主人面前被勒死了,被勒死的阿黃眼睛瞪得大大的,瞅著它生活了幾年的家,也瞅著我這個它最信賴的主人……

講到這裡,孩子們都哭了,我也淚流滿面……

阿黃,不知道狗世有沒有輪迴,如果有,我只希望你能夠再托生到條件好的人家,做一隻名貴的寵物寶貝,有一個心地善良的主人寵愛著你,做一個穿著馬甲天天吃飽喝足在城市大街、草坪上散步的幸福溜達狗。